她潘丽丽,三十三年来,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她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村长夫人,是人人都得仰望的女王。可到头来,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可以被任何人随意抛弃随意遗忘的可怜虫。
这份从云端跌入烂泥,尊严被碾的粉碎的巨大落差,比脚底那钻心的疼,更让她绝望。
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混着脸上的汗水还有灰尘,在她那张曾经写满高傲的脸上,冲出两道又狼狈又屈辱的泪痕。
她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喉咙都哑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只能跟个被扔掉的小兽一样,蜷在冰冷的石头上,绝望的,剧烈的抽搐着。
就在这时。
“叮铃铃——”
一阵又脆又突兀的自行车铃声,冷不丁从她身后黄昏笼罩的土路上响起来。
那声音在这死寂的山里,听着特别清楚也特别瘆人。
潘丽丽的哭声一下停了,浑身都僵了,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接冲上脑门。
谁?
都这个点了,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
是...是山里的野狼?还是路过的歹人?
一瞬间,不知道多少恐怖念头像潮水一样涌进她脑子,让她那根因为恐惧绝望早就脆弱的神经,一下绷到了最紧。
她不敢回头,甚至忘了呼吸,只能死死的抱着自个儿膝盖,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那铃声越来越近,伴着车轮碾过碎石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叫人牙酸的声响。
最后,那声音在她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停了。
潘丽丽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没脚步声,没说话声。
只有一片叫人窒息的,死一样的寂静。
她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那目光没啥情绪,却像刀子一样,又冷又利,把她现在的狼狈不堪还有屈辱,一层层的全都无情剥开。
这感觉比身后站着头饿狼还让她害怕难堪。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后,一个她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平静的不带丁点波澜的声音,在她身后,慢慢的响起来。
“潘婶子。”
轰!
这两个字跟两道雷一样,狠狠劈在潘丽丽脑子里,将她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炸的粉碎。
是...是他!
肖东!
潘丽丽的身体猛的一僵,所有的恐惧,在这一瞬间,一下全变成了滔天的羞愤,那是所有伪装被戳破后的羞愤。
她嚯地转过头,那双通红还挂着泪的眼,跟两把淬了毒的刀子一样,狠狠的瞪着身后那个男人,他逆着最后一点天光,身影高大又模糊。
“你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哭吗?滚。”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这句话,想用最尖锐的样子,来盖住自己现在这深入骨髓的狼狈不堪。
然而,肖东脸上,却没有她想的任何嘲讽或者惊讶。
他就那么站着,一条腿撑着那辆对他来说似乎有点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另一条腿随意的搭在脚踏上。
他刚从镇上回来,额头上还带着层薄汗,那件洗的发白的旧汗衫紧紧的贴在身上,显出石头一样硬实的胸膛跟胳膊。
他的眼光平静的从她花了的脸上,滑到她划破的衬衫,最后落到她那双带有血迹的脚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下。
潘丽丽被他看的面红耳赤,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全村人面前示众的囚犯。
她下意识的想把脚往裤子下头缩,却因为牵动了伤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脸都白了。
肖东没说话,只是从自行车前头的车篮里,拿出个搪瓷水壶,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喝点水吧。”
他的声音还是那个平铺直叙的调调,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做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可这几个字在潘丽丽听来,比任何难听的嘲讽都让她难堪。
“我不用你可怜。拿开你的东西,滚!”她跟只被惹毛的母狮子一样,尖声叫道,挥手就想把他手里的水壶打掉。
肖东的手腕却稳如泰山,轻易的就避开了她的挥打。
他没有再坚持,默默收回水壶,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然后,他把水壶重新挂回车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就这么看着她。
“天快黑了。”
他慢慢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潘丽丽心上。
“从这里走回村里,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你确定要一个人摸黑走回去?”
他话里没威胁也没恐吓,只是在说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
潘丽丽的心猛的一沉。
她看了一眼彻底黑下来的天,听着远处山林里那越来越清楚的,不知是狼是狗的嚎叫声,一股凉气,控制不住的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直冲脑门。
她怕了。
她是真的怕了。
可让她向这个她最鄙视的男人低头,接受他的施舍?
不!绝不!
“我走不走的回,用不着你管。你赶紧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她咬着牙,梗着脖子,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
肖东看着她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没有再跟她争辩。
他只是平静的从自行车后座解下个空了一半的箩筐,从里头,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个还带着余温的,白面馒头。
“吃了它。”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然后,上车。”
他指了指自行车那冰冷看着就硌人的后座。
潘丽丽看着那个白得晃眼的馒头,又看了看那个男人不容置疑的眼神。她感觉心里那根叫骄傲的弦,在这一刻,“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她想起了王富贵那张除了会发脾气就一无是处的肥脸。
又想起了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都抛弃她的时候,递过来的,这壶水,这个馒头。
屈辱不甘还有愤怒,却又夹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想认的,怪异的安全感。这些情绪混在一块儿,跟决堤的洪水似的,一下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决堤。
但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
她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任那滚烫的泪水无声的滑过她狼狈的脸。
两人,在这片死寂的,危机四伏的山路上,对峙了足足一分钟。
最终,还是潘丽丽先败下阵来。
她知道,自己没得选。
她慢慢的,慢慢的,伸出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没有去接那个馒头,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扶住了那冰冷的,坚硬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自行车后座。
这个动作,代表了她彻底的,屈辱的...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