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刻刀,把每个字都深深的刻在那张泛黄麻纸上,也刻在院子里三个女人截然不同的心境里。
潘丽丽的身体,随着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微不可察的颤抖一下。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是一种尊严被一笔一划当众凌迟的,极致屈辱。
她看着那个握着炭笔,神情专注到近乎神圣的寡妇陈梅,看着她把那些羞辱自己的条款,用一种工整又带着报复快意的笔迹,变成白纸黑字的铁证。
那个女人,再也不是那个见了自己就想躲的俏寡妇了。
她成了这个家里,名正言顺的账房先生,是替那个男人执行意志掌管钱袋子的代言人。
潘丽丽又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却死死盯着肖东背影,眼神里充满狂热光芒的张杏芳。
她忽然明白了。
这个男人,他不是单纯羞辱自己。
他是在用对自己的羞辱,来为他身后的这两个女人,举行一场无声却又无比隆重的加冕礼!
他要让她们知道,跟着他,就能把曾经所有失去的尊严,加倍的,从她这个村长老婆身上,亲手夺回来。
这比任何承诺都来得有效,也比任何恩惠都来得狠毒。
“……以上条款,经甲乙双方确认无误,签字画押,即刻生效。”
当肖东口述完最后一个字,陈梅也刚好落下最后一笔。
她没立刻停下,而是把那份写满了字的协议,仔仔细细的吹了吹,生怕那炭笔印记花了,影响了这份传世契约的庄严。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那双总带着几分哀怨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胜利者的光芒。
她把协议转向潘丽丽,声音清冷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潘主任,可以签字了。”
潘丽丽的身体猛的一僵。
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张纸。
那上面每个歪歪扭扭的字,都像一条条扭动的毒蛇,嘲笑她的无能跟狼狈。
签?
签下这个字,就等于她,她男人王富贵,还有她所代表的村委会,彻底向这个穷小子低头认输。
可是,她能不签吗?
她不能。
潘丽丽闭上眼,那两排长长的睫毛,像两只濒死的蝴蝶,剧烈的颤抖着。
几秒钟后,她再睁开眼,所有的挣扎跟不甘,都化作了一片死灰。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根粗糙炭笔,用一种写绝笔信般的悲壮,在那张纸的末尾,歪歪扭扭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一松,炭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还有公章。”
肖东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最后一声丧钟。
潘丽丽的身体又是一震。她猛的抬头,看着肖东,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挣扎的颤抖:“公章……公章不在我这,在……在富贵那里。这么大的事,得他亲自盖章才行。”
她试图用村长的名头,为自己挽回最后一丝程序上的尊严。
肖东看着她,脸上竟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那笑容让潘丽丽心里莫名一寒。
“行。”他点头,干脆到让潘丽丽意外,“那就等王村长盖了章,这份协议再生效。”
他话锋一转,那股子轻松瞬间消失,转瞬就是冰冷的压迫感:“不过,活儿,要先干。车,可等不了扶贫干部。”
他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表情,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村委会的方向。
“现在,开工吧。”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对着潘丽丽,摊开了双手。
“不过……我的家伙什呢?”
潘丽丽正处在一种屈辱的麻木中,听到这话,猛的一愣,没反应过来。
“什么……家伙什?”
肖东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指了指外面的方向:“潘主任,你不会以为,我是个铁匠铺老板,出门还随身带着一整套修理工具吧?”
“我当的是兵,不是修理工。我只会修,可我没工具。”
“你……”潘丽丽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她那张本已死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你故意的!”
“我可没故意。”肖东一脸无辜的摊了摊手,“是你求我修,我答应了。至于工具,这拖拉机是村里的,工具,自然也该村里出。你说是吧?”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透出股玩味。
“潘主任,你代表的是村委会,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口报出了一串村里人家里可能会有的工具名称:
“几把大小不一的死扳手跟活络扳手,越大越好。再来一把趁手的大铁锤还有一把老虎钳。去问问谁家修牛车马车的时候有。”
“你现在就去村里,挨家挨户的,帮我把这些都借来。我们,在村委会大院等你。”
“轰——”
潘丽丽的脑子里,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个男人,他根本不是要羞辱她一次。
他是要,把她仅剩的,最后那点名为村长夫人的脸面,放在全村人的面前,一片一片的,慢慢的,撕得粉碎!
让她去借工具?
这跟让她端着个破碗,挨家挨户去讨饭,有什么区别?
“我不去。”潘丽丽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肖东,你别欺人太甚。”
“哦?不去?”肖东眉毛一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冰冷的漠然,“那行,协议还在这,你可以现在就把它撕了。我绝不拦你。”
“我……”
潘丽丽被这句话噎得死死的。
她看着肖东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知道自己又一次,掉进了他挖好的陷阱里。
她没得选。
……
半个小时后,桃花村的村民们,看到了他们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们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潘主任,那个穿着干净的确良衬衫跟小皮鞋的村长夫人,正满脸阴沉的,挨家挨户的敲门。
“王二婶家在吗?开门。”
她的声音,还是她惯常的命令式语调,可那藏不住的沙哑干涩,却暴露了她内心的虚弱跟不情愿。
“哎哟,是潘主任啊!啥风把您给吹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二婶那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探了出来,一看到是潘丽丽,那腰瞬间就弯了下去,眼神里全是小老百姓对权力的畏惧。
“家里有大点的扳手和锤子吗?借村委会用一下。”潘丽丽强撑着架子,冷冷的说道,刻意避开了肖东的名字。
“有有有!。哪能没有呢。”王二婶想都没想,转身就往屋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咋呼,“他爹,快把你那套修牛车的宝贝家伙拿出来,潘主任要用。”
很快,一把沾满油污的大扳手跟一把沉甸甸的铁锤就被恭恭敬敬的送到了潘丽丽面前。
王二婶试探着,满脸堆笑的问:“潘主任,这是……村里那拖拉机,有眉目了?”
潘丽丽面无表情的接过工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个人说能修。”
“哎哟,那可太好了,老天开眼啊。”王二婶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一种压抑了许久后看到希望的纯粹喜悦,“不管是哪个能人,只要能把车修好,那可就是咱们全村的大恩人。潘主任,您等着,我这就去邻居家给您问问,看看还有没有更趁手的。”
潘丽丽看着王二婶那张因为拖拉机能修好而瞬间变得无比真诚热情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她清楚的看到,那份热情期盼,不是给她的,也不是给她男人王富贵的,而是给那个能解决问题的能人的。
她这个村长夫人亲自上门,换来的只是畏惧服从。可一句车能修了,却能换来这些泥腿子发自内心的拥护感激。
这个认知,比刚才被肖东逼着签字画押,还要让她感到屈辱。
接下来的路,成了对她尊严最漫长的凌迟。
每一家,几乎都是一样的场景。
人们一开门,看到是她,先是吓得一哆嗦,随即便是点头哈腰的恭敬。可当一听到是借工具修拖拉机,那份恭敬立刻就变成了十二分的热切,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带铁的家伙都翻出来给她。
“潘主任您亲自来办这事啊,真是辛苦了。”
“太好了,总算有人管这事了。只要能修好车,让俺干啥都行。”
一句句质朴的话,落在潘丽丽耳朵里,却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
她这个村长夫人,什么时候沦落到要给一个穷小子当跑腿的了?而这些村民,竟然还觉得理所当然。
这段从村东头到村西头的路不长,潘丽丽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
村民们看她的眼神变了,畏惧还在,但那畏惧里,多了一丝看到高高在上的人为他们奔走的玩味,跟对那个能人愈发浓重的好奇期盼。
当她终于集齐了所有工具,抱着一大堆沾满油污铁锈沉甸甸的铁疙瘩,狼狈不堪的,回到村委会大院时。
她看到,肖东早已等在了那里。
他好整以暇的,靠在那台冰冷的拖拉机车头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来的草根,正眯着眼,看着天边的夕阳。
他身边,不知何时,已经自发的围了黑压压一圈村民。
他们没有喧哗,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期盼怀疑还有焦灼的目光,注视着这个院里唯一的变数。
他们看的不是她这个灰头土脸的潘主任。
他们看的,是他们村子能否恢复正常的唯一希望。
“哐当——”
潘丽丽再也撑不住,手一松,怀里那堆沉重的工具,发出一声刺耳巨响,全都掉在了肖东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