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的脸上写满了惭愧和窘迫:。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艰难地开了口。
“明玥……你,你别怪老太君。她老人家这么说,也是为了你好。这元帅府……如今,真的不是你想象中那个风光无限的所在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如今的夜府,连……连吃饭都快成问题了。”
“什么?!”
姬明玥瞳孔骤缩,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可是威震四方、手握重兵的西北军大元帅府!
就算皇帝再怎么猜忌,也不至于让元帅府连饭都吃不上吧?
这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看着姬明玥满脸的难以置信,秦氏苦笑一声,眼圈也红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唐?”
“可事实就是如此。整整一年了,朝廷那边……就没有拨过一文钱的军饷到西北军,西北三十几万大军的粮草、军械、抚恤等等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秦氏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都像泣血的杜鹃。
“我和老太君,几乎变卖了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箱一箱地往西北送。库房早就空了,账面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上百口人,每天的嚼用,都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们……我们实在是撑不住了。”
她说着,猛地拉起姬明玥的手,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孩子,你跟我来。”
秦氏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决绝。
“我让你亲眼看看,如今的元帅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看完了,若是还想留下,我们不拦你。”
她要让这个刚刚踏入漩涡的姑娘,知难而退。
这里,不是她的避风港,而是会吞噬一切的深渊。
秦氏拉着姬明玥,老太君抱着已经吃完糕点、一脸懵懂的夜陵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两重院落,径直往帅府最深、最偏僻的一个大院子走去。
还没进院门,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着男人压抑的呻吟声,便扑面而来。
狠狠地撞进了姬明玥的鼻腔。
姬明玥的脚步,猛地一顿。
这种味道,她太熟悉了。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揪紧了。
秦氏推开院门,院内的景象,让姬明玥的瞳孔狠狠一缩。
这哪里是什么院子,这分明就是一个露天的、简陋到极点的伤兵营!
院子正中是一排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
此刻,所有的房门都大敞着,浓烈的药味和呻-吟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院子里也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伤兵,有的在处理伤口,有的在低声交谈。
更多的是默默地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中,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
“这个院子,住的都是七天前刚从西北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
老太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而沉重。
“一共回来了一百个,都是星魁的亲卫。现在……只剩下八十七个了。”
“几乎每一天,都有人走!”
姬明玥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迈开脚步,率先走进了东边的一间厢房。
房间里原有的陈设早已被搬空,取而代之的是两排长长的通铺。
铺上,挤挤挨挨地躺满了人。
全是伤兵!
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没了腿,有的胸腹缠着厚厚的、早已被血和脓液浸透的布条。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几乎所有人的伤口,都在流脓、发炎,散发着腐败的恶臭。
尽管如此,看到老太君和秦氏进来。
身后还跟着三个容貌绝色的陌生女子。
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们,还是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或者拉过被角,试图遮住自己狰狞的伤口。
他们咬紧牙关,将痛苦的呻吟生生咽回肚子里。
不想在主帅的家眷面前,丢了西北军的脸!
那一张张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扭曲的脸上,写满了敬畏与卑微。
姬明玥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直冲天灵盖。
军人!
他们是国家的盾,是百姓的墙!
他们在边关用血肉筑起长城,抵御外敌,保家卫国。
可到头来,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伤口无人医治,脓血横流,躺在这里,像被遗弃的牲口一样。
在痛苦和绝望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什么狗屁盛世!
“他们都是好孩子……”
老太君的声音带着哽咽,“跟着星魁,出生入死。这次长途跋涉回来,路上耽搁太久,伤口都耽误了。”
“到了府里,我们也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伤药,可……可就是不见好。”
“死去的十几个,全都是伤口溃烂,起了高热,然后就……就没熬过去。”
老太君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这两天,发热的人越来越多了。老婆子我……我真是愁得头发都白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姬明玥快步走到一个看起来烧得最厉害的士兵床前。
那士兵嘴唇干裂,双目紧闭,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滚烫。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再看他腿上包扎的伤口,脓液已经浸透了纱布,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黄绿色。
败血症!
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天,这个人必死无疑!
她一连走过三个房间,情况大同小异。
一百个伤兵,如今只剩八十七个,而这八十七人里,已经有超过三十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发热症状。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整个院落上空。
从最后一个房间出来,秦氏站在院中,看着面色煞白、嘴唇紧抿的姬明玥,眼中满是不忍和怜悯。
她拉住姬明玥冰凉的手,轻声道:“明玥,现在你都看到了。这元帅府,就是一个无底洞,一个填不满的窟窿。”
“你是个好孩子,不该被拖进这个地狱里来。”
“你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姬明玥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扫过院子里每一张痛苦而麻木的脸。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双清冷的眸子里,风暴在凝聚。
走?
她前世是国家最顶尖的利刃,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最可爱的人。
现在让她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这里等死,然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人?
她做不到!
良久,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一脸期盼她“知难而退”的老太君和秦氏。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响。
“老太君,婆母。”
“这些伤兵弟兄的伤必须马上重新处理,否则,他们大部分都会死于败血症。”
说着,转头看向夏至,“夏至,你立即回小筑,让立秋把京城的酒坊发酵好的酿酒原料都买下来,再让冬至 速去回春堂把大夫全叫上,让他们带些羊肠线过来。”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和命令。
“现在,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