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隘大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春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梁山控制区的每一个角落。连日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天刚蒙蒙亮,通往黑风隘前线的各条道路上,便出现了一支支奇特的队伍。他们不是士兵,却扛着担架,推着独轮车,挑着箩筐。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健硕的妇人,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他们是自发组织起来的百姓支前队。
“快!快!前线的将士们辛苦了,饿坏了!把这新蒸的馍馍和热汤送上去!”一位里正模样的老人大声招呼着,尽管自己步履蹒跚,却执意要扛一袋粮食。
“王婶,您慢点,伤员营在这边!纱布和草药都带够了吗?”一个扎着头巾的年轻妇人扶住一位焦急的老妈妈,指引着方向。
更有一队队手持梭镖、腰挎柴刀的民兵,在正规军军官的带领下,精神抖擞地开赴战场外围,他们的任务是清剿溃散的官军散兵游勇,肃清残敌。
“李大哥,这边!树林里有几个溃兵想抢粮食,被我们围住了!”
“捆起来,送去俘虏营!首领有令,缴械不杀!”
战场上,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血腥气依旧浓重。但在这片焦土之上,已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生机。梁山医护营的士卒(其中已有部分受过安道全基础培训的女兵)紧张地穿梭其间,救治着双方的伤员。他们给伤兵清洗伤口、包扎、喂水,动作迅速而专业,并未因对方是官军而有丝毫怠慢。一些轻伤的梁山士卒,甚至帮着百姓支前队搬运物资,彼此间说说笑笑,浑然不似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十里外,关胜残存大营内的凄惨景象。
营盘缩水了大半,旗帜歪斜,栅栏破损。空气中弥漫着伤兵无法得到及时救治而发出的痛苦呻吟和伤口腐烂的恶臭。存粮早已告罄,仅剩的一点麸皮混着野菜熬成的稀粥,连碗底都铺不满。士卒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地或坐或躺,失去了所有精气神。
夜间,营火黯淡,窃窃私语声在黑暗中流淌。
“听说了吗?王老三那个队,昨晚杀了校尉,带着十几号人投梁山去了……”
“唉,留在这里也是饿死,不如……不如也去找条活路。”
“去了梁山……真能有饭吃?他们不杀俘虏?”
“我表舅家的邻居上次被俘了,前几天被放回来了,说梁山那边给治伤,还给盘缠,就是……就是得听他们讲什么‘道理’。”
“道理?啥道理能比吃饱饭重要?朝廷……朝廷什么时候管过我们死活?当官的只顾自己捞钱……”
类似的对话,在营地的各个角落悄悄进行着。绝望如同瘟疫,侵蚀着最后的军纪。低级军官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人自己也动了心思。成建制的逃亡开始出现,哗变弑官的事件也发生了不止一起。
关胜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亲兵的护卫下巡视营寨。他所过之处,士卒们纷纷低下头,但那沉默中蕴含的不是敬畏,而是麻木与怨怼。他看着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卒因无药医治,在高烧中胡言乱语后渐渐没了声息;他看着几个士兵为了一点点食物残渣扭打在一起;他听着那压抑的、关于梁山的议论声……每看一眼,每听一句,都像有一根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这就是他率领的军队?这就是他效忠的朝廷治下的王师?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营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几名衣衫褴褛、但气色明显好了不少的军官被放了回来,他们是在之前战斗中被俘的关胜亲兵和低级将佐。他们带回了梁山首领陈霄(朱贵)的亲笔信,以及一句带给关胜的口信。
关胜回到他那简陋得几乎四面透风的中军帐,在跳动的油灯下,展开了那封信。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言语直白,却字字如锤,敲击着他的灵魂:
“……关将军世受国恩,忠义之心,天地可鉴。然,忠亦有道。效忠于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之昏君,效忠于欺上瞒下、构陷忠良之奸佞,此非真忠,实为助纣为虐,愚忠也!”
“将军观我梁山境内,百姓可曾食不果腹?士卒可曾欺压良善?我等所求,非为一己之私利,乃为天下饥寒者谋温饱,为世间冤屈者求公道!将军之忠,当效忠于这天下黎民,效忠于这华夏山河,而非赵家一姓之私产!”
“将军乃当世豪杰,何不弃暗投明,与我等共举义旗,驱逐鞑虏,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若执迷不悟,徒令麾下儿郎枉送性命,于心何忍?望将军三思。”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简单的印记。
关胜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他回想起白日里远远望见的,梁山境内百姓支前、军民一心的火热场面;对比着自己营中这饿殍遍野、军心离散的惨状;再想到朝廷那封“不计代价擒杀朱贵”的冰冷密旨……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扯碎。
忠?义?何为忠?何为义?
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胸口剧烈起伏。帐外,伤兵的哀嚎和士卒压抑的议论声,如同魔音灌耳,挥之不去。
是夜,关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索性起身,未带亲兵,独自一人,如同幽灵般在死气沉沉的营寨中漫行。他听到两个躲在辎重车后躲风的士卒低声交谈:
“……俺娘来信说,梁山分了地,今年租子只要两成,家里……家里终于能吃饱了……”
“狗日的朝廷,前年征辽捐,去年修艮岳捐,俺家那点田产都快被刮没了!早知道……早知道当初还不如……”
那士卒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关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银河低垂。这片星空,千百年来见证了多少王朝兴替,英雄起落?赵宋江山,真的就是天命所归吗?那梁山所言的“天下人的天下”,又究竟是何等光景?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感笼罩了他。继续效忠朝廷,等待他的可能是全军覆没,自己也身败名裂;而投降梁山……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感到一阵源自骨髓的抗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良久,他对着清冷的夜空,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也带着某种枷锁松动的声音。
他回到大帐,静立片刻,眼神由挣扎混乱,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来人。”他沉声唤来最信任的亲兵队长。
“都督有何吩咐?”
关胜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去,寻两套寻常百姓的衣物来。再备三匹快马,要不起眼的。今夜子时,随本督出营。”
亲兵队长愕然抬头,对上关胜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决然光芒的眸子,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抱拳躬身,低声道:
“是……属下遵命。”
子时三刻,营寨西北角,一处因之前炮击而破损的栅栏缺口处,三道人影牵着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很快便融入了沉沉的夜色,直奔梁山方向而去。而与此同时,一封来自东京枢密院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正星夜兼程送往关胜大营,文书内容,是关于如何处置关胜及其败军的最终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