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路军光复幽州、收服兀颜光,西路军兵临太原城下,东路军横扫河北如卷席之际,这三路如同丧钟般的捷报(对宋廷而言则是噩耗),终于先后传至了东京汴梁。
首先是大名府失陷、梁中书被生擒的消息,如同第一记重锤,砸得紫宸殿上的衮衮诸公头晕目眩。
紧接着,太原被围、河东危急的军报接踵而至。
而当“辽国南院大王萧干败走,幽州光复,兀颜光被俘归降”这最后一道,也是最石破天惊的消息,由浑身浴血、几乎累毙的边关信使嘶哑着喊出时,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端坐在龙椅之上的道君皇帝赵佶,脸色先是煞白,继而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他手中那份来自北疆、沾染着烽火气息的急报,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手臂剧烈颤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那压抑不住的恐慌、屈辱与绝望,化作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回荡:
“幽州……幽州啊!太祖太宗皇帝历尽艰辛亦未能……未能克复的幽州,竟……竟落入贼寇之手!朕……朕是赵家的罪人!祖宗基业,毁于朕手!毁于朕手啊——!”
他竟不顾帝王仪态,在龙椅上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涕泪横流,将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龙袍染湿一片。
殿下群臣,无论是蔡京、王黼等权奸,还是少数如李纲般的忠直之臣,皆伏地不敢抬头,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无尽的寒意。皇帝如此失态,可见局势已糜烂到何等地步!
哭声稍歇,便是更加激烈的争吵。太宰白时中颤巍巍出班,叩首泣奏:“陛下!贼势浩大,北疆已不可为,东京亦危如累卵!为保全宗庙社稷,臣泣血恳请陛下,效仿古之明君,暂避锋芒,巡幸金陵(南京)!江南富庶,长江天堑,足可倚仗,徐图恢复!”
此议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顿时炸开了锅。
“不可!万万不可!”一声怒吼响起,只见兵部侍郎李纲须发皆张,大步出列,他看也不看白时中,直接对着龙椅上的赵佶,声音洪亮如钟,“陛下!京师乃天下根本,宗庙社稷所在,百官万民所系,岂可轻言放弃?弃京师则天下震动,人心离散,大势去矣!今禁军尚有数十万,各地勤王之师不日可至,当固守待援,与贼决一死战!岂可不战而走,将祖宗陵寝、亿万黎民拱手让与贼寇?”
“李纲!你这是置陛下于险地!”王黼尖声反驳,“贼寇火器犀利,连辽国铁骑都一触即溃,我等拿什么守?难道要陛下与东京共存亡吗?”
“守不住也要守!”李纲寸步不让,“陛下当亲御六军,激励将士,昭告天下,共抗国贼!南迁?金陵便是下一个东京!届时退无可退,悔之晚矣!”
朝堂之上,顿时分作两派。以白时中、王黼为首的大部分官员,力主南迁,保命为上;而以李纲为首的少数官员,则坚决主张死守,维护国体。
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开始进行人身攻击,全然忘了敌军已近在咫尺。
往日里道貌岸然的士大夫风度,在生死存亡的恐惧面前,荡然无存。
端坐龙椅的赵佶,看着底下这混乱不堪、如同市井泼妇骂街般的场景,心中更是悲凉与绝望。
他既怕死,想南逃,又舍不得这东京的繁华,更怕背上丢弃宗庙的万世骂名,一时犹豫不决。
在这场混乱的争吵中,有一个人却显得异常沉默,那便是枢密使童贯。他低垂着眼睑,站在武将班首,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然而,他那微微闪烁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退朝之后,童贯回到府中,立刻屏退左右,召来了几名绝对心腹。
“情况你们都知道了。”童贯的声音阴沉,“官家优柔寡断,朝中诸公只知争吵,东京……恐怕守不住了。”
心腹们屏息凝神。
童贯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与算计:“我们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立刻派可靠之人,携带我的密信,南下联络江宁府、苏杭等地的世家大族,还有……驻守镇江的媪相早作准备。万一……万一东京不守,陛下若有闪失,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心腹们已然明了。童贯这是在准备“另立新君”的后路了!他要利用自己在军中和江南的影响力,在南方重新建立一个听命于他的小朝廷!
至于龙椅上那位道君皇帝的生死,在他心中,或许已不再是首要考量。
而深宫之中的赵佶,在经历了朝堂的痛哭与争吵后,内心的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
他一方面为了安抚民心士气,假惺惺地下了一道“罪己诏”,将天下动荡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言辞恳切,试图挽回些许人心。
但另一方面,他却秘密下令内侍省太监,将皇库中历年搜刮、积攒的奇珍异宝、名家书画、金银珠玉,挑选最精华的部分,连夜打包,伪装成普通的货物或军资,由绝对忠心的殿前司禁军小队护送,通过漕河,悄悄运往金陵。
他终究还是做好了南逃的准备,而且要带着他的宝贝一起走!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偷偷转运珍宝的消息,不知如何,竟在护卫皇宫、本就因欠饷和局势动荡而人心惶惶的禁军中流传开来。
当又一队装载着沉甸甸箱笼的马车,在深夜从皇宫侧门驶出,准备前往码头时,被一队正在附近巡逻、已经数月未足额领到饷银的禁军士卒撞个正着。
看着那些明显不是军械粮草的、封装严密的箱笼,联想到宫内的流言,再想起自己困顿的生活和渺茫的前途,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在这些士卒心中爆发了!
“弟兄们!皇帝老儿要把宝贝都运走,不管咱们死活了!”
“当官的贪墨,皇帝跑路,留下咱们等死吗?”
“把东西扣下!发饷!”
“对!发饷!”
愤怒的吼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这队禁军瞬间哗变,堵住了车队去路,并与护送的殿前司官兵发生了冲突。
消息如同野火般在禁军各营中蔓延,更多的士卒被煽动起来,加入了索饷和围堵宫门的行列,局势一度失控,整个皇宫外围陷入混乱。
最终,惊惧交加的开封府尹被迫下令,打开邻近的太仓,紧急发放部分钱粮,并承诺补足欠饷,才勉强将这场突如其来的禁军哗变平息下去。
但经此一事,东京城本就摇摇欲坠的秩序和军心,彻底跌入了谷底。皇帝与军队之间的信任,已然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