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世代供奉着一面通灵古镜, 每逢忌日必须用鲜血涂抹镜面, 否则便会召来灭门之祸。 今年轮到我独自完成仪式, 颤抖着割破手指时, 镜中突然浮现陌生男人苍白的面容, 他微笑着用指尖划过镜面: “谢谢你放我出来, 作为报答, 我将取走你们家族最珍贵的东西——” 我惊恐地看向镜中倒影, 发现自己的影像正缓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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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气味,是陈腐木头、积年灰尘和某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蒙头罩来。林薇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厅堂中央,只觉得那味道钻进口鼻,黏在喉咙里,让她喘不过气。
每年都要回来一次,每年都在这天。
今天是曾祖姑婆的忌日。也是家族每个成员深深刻在骨头里的,那个仪式的日子。
厅堂很大,很空,光线昏暗。只有最高处的神龛前,点着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把更多的阴影投掷到四壁和角落,那些阴影仿佛有生命,在无声地蠕动。神龛没有供奉任何神佛牌位,只端放着一面镜子。
那面古镜。
它静静悬在那里,幽深,暗沉。黄铜的镜框雕刻着繁复扭曲的纹路,既非祥云亦非瑞兽,而是一些无法理解的、仿佛自行蠕动的诡异线条,看久了,眼睛会刺痛,脑子会发晕。镜面应该是以某种早已失传的秘法打磨的铜晶,光洁无比,却从不映照堂内的景象,只显出一片朦朦的、雾一样的浑浊,像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氤氲。据说,它很老了,老过这个家族有记载的任何历史。
奶奶生前,总是用枯藤般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声音嘶哑得像夜枭:“薇薇啊……记住……镜子里关着东西……饿的东西……要靠血食压着……一年一次……一次都不能少……更不能断……所有人的血……都得喂……否则……它出来……林家……就没了……死绝……死绝啊!”
那恐惧太真切,透过皮肤,钉进骨髓。每年,都是族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所有族人肃立身后,看着长辈用银针刺破指尖,将鲜血小心翼翼地点涂在镜面上。那血珠从来不会滑落,只会被镜面瞬间“吞”掉,一丝痕迹都不留,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然后,那片浑浊的镜面,似乎会稍微清亮那么一瞬,很短,短得像幻觉。
仪式结束后,每个人都会迅速离开,绝不在老宅过夜,甚至不愿多留一刻。这宅子,平时完全空着,只有守宅的远房叔公住在最偏的厢房,负责日常打扫,但每逢忌日,连他也会提前离开。
今年,不一样了。
父母在国外遭遇意外,匆忙间根本赶不回来。其他的族人,散的散,远的远,更借口时代不同,哪还有什么邪祟,纷纷推脱。电话里,那些敷衍的、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此刻还在林薇耳边回响。
“薇薇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那个?”
“走个形式罢了,随便弄弄就行了,意思到了就好。”
“公司实在走不开,你代表一下就行了,没事的!”
可是奶奶临死前瞪大的双眼和冰冷的手指,那份烙印般的恐惧,她忘不掉。她不敢忘。
所以,她回来了。一个人。
冰冷的空气缠绕着她裸露的脚踝,往上爬。她用力裹紧了外套,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那股说不出的味道似乎更浓了。她抬头望向神龛上的古镜,那片朦朦的镜面,在跳跃的烛光下,仿佛一个沉默的、等待餍足的活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手心里的汗又冷又黏。她从随身带来的小布包里,拿出那柄传承专用的银质小刀。刀很短,刀柄冰凉,上面也刻着同样扭曲的纹路,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冰。
时间快到了。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没,夜浓稠得化不开。老宅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又浅又急,还有蜡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她一步一步挪到神龛前,每走一步,脚下的木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放大到骇人的程度。她感觉自己像个一步一步走向断头台的囚犯。
终于站定在那片浑浊之前。烛光在她身后投下摇晃的影子,拉得细长,变形地贴在墙壁上,不像人影,倒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伸出左手,摊开手掌,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右手紧紧握着那柄小刀,冰冷的触感刺痛皮肤。
奶奶的话和族人模糊的脸在脑中交错,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她的喉咙。
她闭上眼,吸了一口冰冷腐朽的空气,心一横,右手用力一划。
锐利的痛楚从指尖炸开。
一滴饱满、鲜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在她苍白的指尖凝成颤巍巍的一点。
不敢犹豫,怕稍一停顿就会彻底失去勇气。她颤抖着,将那滴血珠朝着那片朦朦的、仿佛深不见底的镜面,按了上去。
指尖触及镜面。
没有想象中的冰冷或者坚硬。
那触感……难以形容。像是按进了一层温吞的、富有弹性的胶质,微韧,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吸附感。
更可怕的是,那滴血并没有像记忆中那样被瞬间“吞没”。它粘附在镜面上,然后,竟然开始自行蔓延开来,像拥有了生命的活物,拉伸出丝丝缕缕的猩红细线,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向着整面镜子急速扩散!
几乎是同时,镜面中心,被血色快速侵染的区域,那片亘古的浑浊疯狂搅动起来,像一锅突然被烧开的粘稠胶水!
林薇骇得猛然后撤一步,想要抽回手,却发现指尖仿佛被那镜面粘住了,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吸力牢牢锁住了她!
她眼睁睁看着那翻涌的浑浊中心,一个模糊的轮廓猛地向上浮起!
惨白的颜色,人的形状!
那东西迅速变得清晰——是一张男人的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英俊得近乎妖异的脸。皮肤是毫无血色的死白,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深埋的尸骨。嘴唇却红得刺眼,如同刚刚饮过血。他的眼睛缓缓睁开,没有瞳孔,是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深不见底,只看一眼,灵魂都仿佛要被吸进去碾碎。
他就这样,从镜面深处“浮”了出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满猩红血丝的镜面,与她面对面。
林薇的呼吸彻底停了,血液冻结,四肢冰冷僵硬,连尖叫都卡死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疯狂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耳膜,咚咚!咚咚!
镜中的男人,那双纯粹漆黑的眼珠动了一下,精准地“看”向了她。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勾起那抹鲜艳的红唇,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爬行动物般的冰冷、戏谑,和一种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令人窒息的贪婪与恶意。
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同样苍白得可怕,指尖尖锐。他用那指尖,轻轻地、缓慢地,划过镜面的内侧——正好对应着她方才按上鲜血的位置。
一个低沉、滑腻、仿佛带着无数回音、又似直接响在她脑髓深处的男声,清晰地穿透了镜面,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
“谢谢你……”
声音含着笑意,慢条斯理,却让她从头皮麻到脚心。
“……放我出来。”
林薇浑身剧烈地一抖,如遭电击。
男人漆黑的眼瞳弯了弯,似乎极为满意她的恐惧。他继续用那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宣告判决:
“作为报答……”
他拖长了语调,欣赏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我将取走你们家族最珍贵的东西——”
家族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财富?传承?还是……
极致的恐惧中,残存的理智让她下意识地、猛地扭头,看向镜中本该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像——
目光所及,却只有一片虚无的昏暗。
镜面像一团蠕动着的、浑浊的雾气,雾气中嵌着那张苍白微笑的鬼面。而在那鬼面旁边,原本应该清晰映出她身形的区域……
空的。
她那么大一个人站在那里,镜子里却没有她!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视线疯狂地在镜面上扫掠,寻找——神龛的轮廓是模糊的,后面墙壁上那幅陈旧的山水中堂画是扭曲的、甚至她身后那两盏长明灯的烛火,在镜中都变成了两团幽幽的、静止的绿色光晕。
唯独没有她!
她不存在于那面镜子里!
仿佛有一只冰冷至极的手,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攥紧,碾碎。巨大的窒息感灭顶而来。
她猛地抬手,想要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的存在。
这个动作,也没有出现在镜中。
镜子里,只有那个苍白男人诡谲微笑的脸,和他那双纯粹漆黑的、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最终恐慌的眼睛。
他仿佛能透过镜面,看到她此刻所有的崩溃和绝望。
然后,林薇清晰地看见,镜中的他,笑容咧得更开,几乎扯到了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
而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无法抗拒的“消失”感,正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仿佛她的存在本身,正在被某种力量从这个世界上一笔一笔地狠狠擦去。
“不……”
一个微弱、干涩、破碎得不成调的音节,终于从她僵死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冰冷的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滚过她煞白的脸颊。
镜子里,依旧空无一物。没有她,没有她的泪,没有她的绝望。
只有那个镜中的存在,微笑着,注视着正在发生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