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供奉的黄大仙泥像突然开裂,当晚老顾客纷纷退单。
我以为是巧合,直到发现每退一单,泥像就渗出一滴血。
道士说这是大仙在讨债,要我用自己的血喂饱它。
我照做了,生意果然恢复,还越来越红火。
直到月圆之夜,我发现所有顾客都长着和黄大仙一样的脸。
---
「满意纸扎铺」里那股子陈年的旧纸和干涸浆糊混合的气味,今天似乎格外浓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寥寥无几的订单发愁,这年头,连死人生意都难做了。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柜台最里端那个神龛,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那尊蹲坐着、漆色斑驳、透着股油滑精怪气的黄大仙泥像,从头顶直到底座,竟裂开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缝,像一道丑陋的黑色闪电,把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劈成了两半。龛前香炉里积着的冷灰,看着都透着一股死气。
我心里直犯嘀咕,这玩意儿是接手这铺子时就在的,前任店主含糊地提过一句得好好供奉,我也就没太当回事,早晚一炷香,初一十五上个供品,图个心安罢了。怎么突然就裂了?是天气太干,还是老了寿数到了?
没容我细想,门口挂着的旧铜铃“叮铃哐啷”一阵乱响,不是迎客的清脆,倒像是催命的急躁。涌进来好几个熟面孔,都是这些年固定来采买纸钱元宝的老主顾。王婶打头,脸上没了往日的热络,堆着一种混合着尴尬和不安的神情。
“小李老板啊,”她搓着手,声音干巴巴的,“那个……上次订的那批金元宝,我先不要了,退、退了吧。”
“对对,我订的纸别墅也退了吧。”
“还有我那车……”
七嘴八舌,全是退单。我脑子“嗡”地一下,血直往脸上涌。这可不是小事,这批订单加起来,是我这小铺子一两个月的嚼谷!
“这……各位婶子,大哥,怎么突然都……”我试图挤出点笑,脸皮却僵得厉害。
他们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反复念叨着“不方便”、“暂时用不上了”,态度却异常坚决。吵闹了一阵,人又像潮水般退走了,只留下满屋子的尴尬和死寂,还有我一颗直往下沉的心。
店里彻底没了声息,只有老挂钟“滴答、滴答”,敲得人心烦意乱。我瘫在柜台后的旧藤椅里,看着空荡荡的店铺,心里头又凉又木。这变故来得太邪门,由不得我不往那泥像上想。犹豫再三,我还是拖着步子走到神龛前,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惨淡天光,凑近了仔细去看那道裂缝。
这一看,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
裂缝深处,靠近底座的位置,那泥土的断层里,竟然嵌着一颗浑圆、饱满、颜色暗红得发黑的血珠!像是刚刚从活物身体里渗出来一样,甚至还带着一点未干的润泽。
我猛地直起身,连连后退,脊背撞在冰冷的货架上,生疼。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后心。泥像……怎么会流血?是我眼花了?气疯了出现的幻觉?
我死死盯着那滴暗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这已经不是邪门能形容的了。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一闭眼,就是那道黑缝和那滴妖异的血珠在眼前晃。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顶着两个黑眼圈,锁了店门,直奔城郊那座据说很灵验的青松观。
道观藏在半山腰,绿树掩映,香火味浓郁。我找到观里一位看着年纪最长的老道士,头发胡子都白了,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吓人。我没敢细说,只含糊地说了店里供奉的泥像开裂,接着生意一落千丈,还……看到些不干净的东西。
老道士撩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停顿片刻,那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也没多问,只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点朱砂,在我眉心飞快地画了一道符,动作快得我看不清。指尖触到皮肤,冰得我一阵哆嗦。
“不是开裂,”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是‘它’饿了,在讨债。”
“讨债?讨什么债?”我声音发紧。
“血债。”老道士收回手,眼神幽深,“你受了它的庇护,得了利,如今它要收回本息。用你的血,喂饱它。每日子时三刻,指尖血,滴入裂缝,连续七日。记住,心要诚,不能断。”
他用血?喂一尊泥像?我心里翻江倒海,觉得荒谬绝伦,可想起那滴泥像里渗出的血,想起一夜之间跑光的顾客,那股寒意又攥紧了我的心脏。
“要是……断了呢?”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老道士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我。
回到纸扎铺,看着那尊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诡异的裂口泥像,我内心挣扎得厉害。理性告诉我这太荒唐,可现实的困境和那股萦绕不去的恐惧,像两只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
子时将近,万籁俱寂。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外一点惨白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货架上那些纸人纸马的轮廓,它们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我。我握着一根缝衣针,指尖冰凉,冷汗浸湿了掌心。
钟声敲响,子时三刻到了。
我心一横,眼一闭,用针尖在左手中指上狠狠刺了一下。锐痛传来,血珠立刻涌了出来,在朦胧的月光下呈现出暗红色。我颤抖着伸出手,将滴血的手指,凑近泥像头顶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血珠滴落,悄无声息地没入那片黑暗之中。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想象中的异光,没有怪响,泥像依旧死气沉沉。我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种巨大的虚脱和荒谬。看来真是我想多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然而,第二天一早,奇迹发生了。
王婶竟然又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恍恍惚惚的神情,说昨晚梦到家里老人抱怨钱不够花,还是得把之前退的金元宝补上。不仅她,昨天来退单的那些老主顾,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订单不仅恢复,甚至比之前还多了一些!
我站在柜台后,看着重新热闹起来的店铺,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慢慢爬上来。他们支付货款时,手指偶尔触碰到我的掌心,那温度,冰得有些不正常。
接下来的几晚,我都硬着头皮,在子时三刻,准时将指尖血滴入裂缝。动作越来越熟练,心里的恐惧却与日俱增。因为我发现,泥像身上的那道裂缝,似乎……在我滴血之后,会极其短暂地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暗红光泽,像是渴极的喉咙吞咽了一下。而且,裂缝的边缘,仿佛变得稍微……光滑了一点?我告诉自己这是错觉,是光线和心理作用。
生意果然如同老道士所说,一天比一天红火。不仅老顾客稳固,还来了许多陌生面孔,出手阔绰,指定要定制最高档、最齐全的纸扎套餐。他们进店时很少寒暄,眼神直勾勾的,带着一种急于完成交易的迫切,付钱时也多用现金,那纸币捏在手里,总透着一股阴冷的潮气。
“满意纸扎铺”的名声像是插上了翅膀,在这片城区诡异地传开了。可这“红火”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邪性。店里从早到晚都像是罩着一层无形的薄纱,光线晦暗,空气滞闷,那股熟悉的纸钱味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我开始害怕夜晚,害怕那定时定点的刺痛和血液流失的虚弱感,更害怕那尊在黑暗中仿佛活过来的泥像。它蹲坐在神龛里,裂缝像一只闭着的竖眼,随时会睁开。
第七夜,最后一滴血滴入。
我几乎是立刻瘫倒在地,浑身发冷,头晕目眩。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因为,在血滴没入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叹息,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古井里传来,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喂饱了。它真的被“喂饱”了。
翌日,店铺门庭若市。人流络绎不绝,几乎要将门槛踏破。他们沉默地进来,指定货品,付钱,离开,动作整齐划一到令人窒息。店里堆满了精美的纸扎,金山银山,轿车别墅,童男童女脸上涂着鲜艳的胭脂,嘴角统一上扬,露出标准而空洞的笑容。整个纸扎铺,就像一个巨大而忙碌的冥器生产线,而我,是这个生产线唯一的管理者,也是祭品。
黄昏时分,最后一位顾客离开。我瘫在椅子里,连根手指都不想动。窗外,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一轮异常浑圆、硕大的月亮,从城市肮脏的天际线上升起,颜色是那种不祥的、带着血丝的昏黄。
月圆之夜。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想看看月亮。可目光却不自觉地被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吸引——脸色惨白,眼窝深陷,一副精气耗损过度的模样。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店门外,马路对面,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是王婶。她还没走?
她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店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昏黄的月光像一层黏稠的油漆,均匀地刷在她脸上。就在我看清她脸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那张脸,那五官……虽然保持着王婶的大致轮廓,但眉眼间的神态,那微微上挑的嘴角,那透着股奸猾和贪婪的光的眼神……活脱脱就是神龛里那尊黄大仙泥像的脸!
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心脏骤停。
仿佛被我的反应惊动,马路对面,巷子口,街角阴影里……一个又一个身影缓缓浮现。李叔、赵哥、早上来过的陌生男人、昨天定制了全套纸扎的年轻女人……所有最近光顾过店铺的“顾客”,此刻都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无声的鬼魅,将我这家小小的纸扎铺团团围住。
他们每一个人,无一例外,都在那同一张昏黄月光的粉饰下,顶着一张与黄大仙泥像一模一样的脸!
同样的似笑非笑,同样的油滑精怪,同样的……饥饿。
我僵在窗前,血液仿佛冻结,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急剧收缩。目光艰难地转动,越过窗外那一张张复制粘贴般的妖异面孔,落回店内神龛。
龛中,那道曾经开裂的泥像,此刻浑圆完整,光洁如新。而在那光滑的泥胎表面,正清晰地倒映着窗外——那无数张一模一样的、属于黄大仙的、非人的脸。
它们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