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的夜,像一块浸了墨的锦缎,将景阳宫裹得密不透风。唯有寝殿那盏银台烛还亮着,烛芯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将案上摊开的西北战报映得忽明忽暗。闻咏仪捏着狼毫的手指已经泛了酸,指尖悬在“准噶尔骑兵袭扰肃州粮道,清军重甲营驰援不及,损失粮草两千石”的批注旁,迟迟没有落下。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扫过战报上密密麻麻的朱批——康熙的字迹遒劲有力,却也透着几分焦虑,想来这西北战事,早已成了帝王心头的一块重石。窗外传来廊下铜铃被夜风拂动的轻响,细碎又遥远,衬得殿内愈发寂静,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叩了三下。
力道轻得像檐角垂落的露珠,却在这死寂的夜里骤然炸开,惊得闻咏仪手一抖,狼毫在战报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墨痕。她抬眸看向门帘,眉头微蹙——这个时辰,值夜的宫女只会在外间添烛,绝不会贸然叩门;若是康熙驾临,早该有太监传报。
“谁?”她的声音带着刚从公务中抽离的微哑,还裹着几分未散的倦意。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稚嫩却异常沉稳的声音,没有孩童该有的软糯,反而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母妃,是儿臣,胤宸。”
闻咏仪愣住了。
今日是十五,按宫中规矩,适龄的阿哥需在阿哥所留宿,由教习嬷嬷督导功课,除非有特旨,否则不得擅自回母妃宫中。胤宸刚满五岁,上个月才正式搬入阿哥所,向来守规矩,怎么会深夜跑来?
她起身走到门边,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门帘,就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是孩童蹦跳的轻快,而是一步一顿的沉稳,像极了朝堂上大臣走路的姿态。她心头莫名一紧,猛地撩开门帘。
月光顺着门隙涌进来,在青砖地上铺出一道银白的光带。光带中央,立着个小小的身影。
胤宸穿着一身月白色寝衣,领口和袖口绣着浅淡的流云纹,是闻咏仪特意让人做的,料子选的是最柔软的杭绸,怕磨伤他娇嫩的皮肤。可此刻,那身本该显得温顺的寝衣,穿在他身上却透着几分肃穆。他的头发用一根素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月光映得泛着冷白。
最让闻咏仪心惊的,是他的神态。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过来抱住她的腿,而是站在离门三步远的地方,脊背挺得笔直,小小的肩膀绷着,像一杆即将出鞘的剑。他的头微微垂着,眼帘敛着,看不清眼神,可从那紧抿的唇角、端正的站姿里,看不到半分五岁孩童的嬉闹,反而像个正等待议事的朝臣,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威严。
“这么晚了,怎么不在阿哥所待着?可是哪里不舒服?”闻咏仪弯腰想去摸他的额头,指尖刚要触到他的皮肤,胤宸却突然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那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距离感。
闻咏仪的手僵在半空,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就见胤宸在她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不重,却像一块石头砸在闻咏仪的心上,震得她呼吸一滞。他的动作没有孩童下跪时的笨拙,反而透着长期养成的习惯——双腿并拢,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垂首时脖颈的线条都带着一种规整的弧度。
“儿臣……”他开口了,声音依旧稚嫩,却像被一层寒冰裹着,冷得没有温度,“不,朕……秦始皇帝嬴政,魂归此身,参见母后。”
“哐当!”
闻咏仪猛地后退,手肘狠狠撞在身后的案角上。案上那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连杯带碟摔在地上,青瓷杯碎裂的声音在殿内炸开,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月白色裙摆,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茶叶散落在碎片间,狼狈不堪。
她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瞳孔骤缩,几乎以为是连日操劳产生了幻觉。
秦始皇帝嬴政?
那个统一六国、建立郡县制、修长城抵匈奴的帝王?怎么会……转世在她五岁的儿子身上?
胤宸似乎察觉到她的震惊,缓缓抬起头。
烛火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没有半分孩童的懵懂,反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却藏着翻涌的暗流。就在他抬眸的瞬间,一丝极淡却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开——那不是孩童的娇憨,不是贵族的矜贵,而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威压”,像无形的风,刮得闻咏仪心口发紧。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系统空间的百科图书馆里,看过一本《秦代帝王起居注》,里面记载着嬴政议事时的习惯——每当他思考国事,或是提及前朝弊政时,总会无意识地摩挲腰间,仿佛在触碰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青铜剑。
而此刻,胤宸的右手正放在身侧,指尖轻轻摩挲着寝衣的腰带,动作反复,节奏沉稳,与书中记载的一模一样。
“母妃不必惊慌。”胤宸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茶盏碎片上,又转回到闻咏仪脸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解释的意味,“朕的魂魄在此身中蛰伏五年,一直混沌,直到前日才彻底清醒。”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前日阿哥所的教习嬷嬷让儿臣整理‘后宫徭役记录’,以备内务府核查。儿臣翻到浣衣局的册子,见上面写着‘宫女月休两日,冻疮者二十七人,无人诊治’;又看到搬运冬炭的民夫记录,‘每日工钱两文,累死三人,按意外处置’。”
“民力损耗至此,与秦之苛政何异?”他的语气陡然冷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朕当年一统六国后,虽行峻法,却也知‘民为根本’,从未让徭役苛待至此。见此景象,朕心中剧震,过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魂魄便在那时彻底醒了。”
闻咏仪的心跳得飞快,她扶着案角,才勉强稳住身形。胤宸说的徭役弊端,她早已知晓,甚至暗中让春桃核查过,只是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尚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向康熙提及。可胤宸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看懂这些记录,还能联想到“秦之苛政”?
除非……他说的是真的。
“昨日,儿臣在阿哥所的书房翻到一本《都江堰水利考》。”胤宸继续说道,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沉稳,“书中附了都江堰的水利图,标注‘内江分流口位于玉垒山以东五寸’,可朕记得,当年李冰修建都江堰时,为避洪涝,分流口实际应在玉垒山以东两寸——那图上的标注,偏了三寸。”
“若按此图修缮,来年汛期,内江水量必溢,成都平原恐遭涝灾。”他抬头看向闻咏仪,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母妃久居后宫,或许不知水利之重,可此图若传入工部,按图施工,便是祸国殃民之举。儿臣本想白日向母妃提及,却怕阿哥所人多眼杂,消息泄露,故深夜前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闻咏仪的心头。
都江堰水利图的谬误,是她三天前在系统空间的“古代水利资料库”里偶然发现的。那本《都江堰水利考》是前朝孤本,现存于上书房,除了工部的官员和少数皇子,极少有人能接触到。她当时还想着,等找到合适的时机,让胤宸以“孩童偶然发现”为由提及,既能修正谬误,又不会暴露系统的存在。
可胤宸不仅自己发现了,还能准确说出分流口偏差的尺寸,甚至记得李冰建堰时的原始设计——这绝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能做到的,更不是“偶然发现”能解释的。
闻咏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被外人知晓,轻则说胤宸“妖言惑众”,重则会被扣上“邪祟附体”的帽子,不仅胤宸性命难保,整个景阳宫都会被牵连。
她快步走到门边,撩开帘子,对守在外间的春桃低声吩咐:“从现在起,你守在殿门外,任何人不得靠近,无论是阿哥所的嬷嬷,还是内务府的太监,都不许进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本宫今夜身体不适,已经睡下,明日再议诸事。”
春桃见她神色凝重,又瞥见殿内地上的茶盏碎片,眼底满是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道:“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守着,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待春桃的脚步声远去,闻咏仪才走回胤宸面前,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平视。烛火的光映在他脸上,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坚定与沉稳,那是属于嬴政的灵魂,藏在一个五岁孩童的身体里。
“地上凉,起来吧。”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伸出手,想扶他起身,这一次,胤宸没有避开。
他的小手搭在她的掌心,温热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力道。闻咏仪扶着他站起来,才发现他的膝盖已经磕得发红——青砖地冰凉坚硬,他却跪得笔直,没有半分抱怨。
“此事非同小可,今日太晚了,你先在偏殿歇息。”闻咏仪斟酌着词句,目光扫过他身上的寝衣,“我让人给你取件厚衣裳,明日一早,咱们再细谈。”
胤宸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动作依旧沉稳,没有孩童的雀跃或不安。他跟着闻咏仪走向偏殿,脚步平稳,背影笔直,像一个即将赴任的臣子,而非一个需要母亲照料的孩子。
烛火依旧在燃烧,跳动的光映着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忽长忽短。闻咏仪看着身边小小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震惊、疑惑、担忧,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生活,她的孩子,乃至整个景阳宫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