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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的晨光,是带着深秋寒气的金。乾清门的鎏金瓦檐刚被这光漫过三分,御书房里的炭火已燃了小半个时辰,淡淡的松烟香混着案上的墨香,在青砖地缝里绕着圈。早朝散去的官员们大多还没出皇城,御书房内却已聚了三位核心人物——户部尚书张鹏翮,捧着叠得四四方方的黄册,袍角的仙鹤补子还沾着朝会时的暖气;直隶总督周培公,一身石青色常服,袖口磨得有些发亮,靴底沾着从顺天府赶来的黄土,显然是刚从州县查案回来;康熙坐在紫檀御案后,指尖捏着枚青白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云纹,案上摊着一本翻开的《直隶丁役赋税册》,红笔圈出的“顺天府”三个字,格外扎眼。

角落里还站着个小身影。胤珩今年刚满十岁,穿一身宝蓝色暗纹常服,领口绣着小小的流云纹,手里攥着个赤铜暖手炉,炉身被他的掌心焐得发烫。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御书房议事多是部院大臣与督抚,皇子们少不得要到十五六岁才有机缘旁听。可上月顺天府查徭役,他跟着周培公的幕僚跑了三趟州县,竟揪出了两个虚报丁口的典史,康熙高兴,特批了他今日来“观政习礼”。此刻他垂着眼,看似在玩暖手炉上的花纹,耳尖却没漏过屋里任何一丝声响——周培公的呼吸比刚进门时粗了些,张鹏翮翻黄册的手顿了顿,康熙的扳指敲在案上,声音轻却沉,像压着心事。

“万岁,”周培公先躬身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臣这趟去顺天府,走了通州、大兴、宛平三县,查到一桩实在咽不下的事——三县合计有三十户民家,家中丁役早没了,有的是去年冬天冻饿没的,有的是开春种痘没扛过去,可户籍册上还挂着名字。官府征赋时,仍按旧册算,现丁要替亡丁纳粮,还要出徭役的钱。有户姓张的老汉,儿子去年在运河工地上累毙了,今年夏税还得缴两个人的,家里就两亩薄田,收的粮食还不够抵税,上个月把唯一的女儿许了人家,换了两石米,这才没被差役锁走。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五户扛不住,连夜逃去口外了——臣派人追了,只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找到半件破棉袄,连去向都没问出来。”

他说这话时,御书房里静得很。炭火噼啪响了一声,溅起个小火星,落在金砖上,很快就灭了。康熙的眉头慢慢皱起来,扳指停在案上,目光落在《赋税册》上那行“顺天府丁口七千三百二十一”上,语气沉了些:“亡丁累现丁……这弊病朕早在三年前就察觉了。那年南巡,在江南见着个老妇,丈夫死了五年,还在替他缴人头税,哭着说‘官府的册子比人活得长’。朕回来就让户部查,张尚书,你还记得吧?”

张鹏翮忙躬身:“臣记得。当时臣令各省造‘丁口更册’,要求州县每月报一次亡丁,户部每季度核对。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州县官多是应付了事。有的怕报了亡丁,上司说他‘治理无方’,就压着不报;有的和里正勾结,故意留着亡丁的名字,多征的税银分了半成;还有的,册子递到户部时,已经晚了两三个月——就像顺天府这三十户,大兴县上个月就该报的,直到臣上周催着查,才把册子送上来,这时候现丁都多纳了两季的税了。”

“两头核对差时辰,中间还隔着层层官吏的私心,”康熙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朕原想着‘摊丁入亩’能解这困局,可去年在广东试点,才发现法子是好,却太繁——要清丈全国耕地,要重新造丁册,还要协调州县与户部的权责,没个三五年完不成。眼下直隶这情况,等不起啊。”

这话落,屋里更静了。周培公垂着头,眉头拧成个疙瘩——他是带兵出身的人,见不得百姓遭罪,可地方官的掣肘、户部的流程,他也没辙;张鹏翮翻着黄册,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丁口数,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沉得慌;连屏风后都没了动静——闻咏仪皇贵妃早在辰时初就来了,说是给康熙送新沏的菊花茶,却被康熙留着在屏风后候命,此刻怕是也在听着,只是隔着层绣着兰草的纱屏,没人能看见她的神色。

就在这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个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沉寂:“皇阿玛,儿臣有一策,或许能解这困境。”

所有人都愣了。周培公猛地转头,视线落在那个攥着暖手炉的小身影上——胤珩站得笔直,宝蓝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形更显单薄,可肩膀却挺得很,眼神亮得像淬了光,一点都没有孩童该有的怯生;张鹏翮也愣了,手里的黄册差点滑落在地,他记得这皇子年纪小,上月查徭役也只是跟着跑跑腿,怎么敢在御书房议事时插嘴?

康熙也挑了眉,停下揉眉心的手,目光落在胤珩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却没斥责:“哦?你且说说。你才十岁,竟也懂赋税的事?”

胤珩没慌。他捧着暖手炉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离御案三尺远的地方,躬身行了个礼,声音虽嫩,条理却异常清晰:“儿臣不懂大道理,只是上月跟着周总督的幕僚去州县,见着不少像张老汉那样的人家。他们说‘官府的册子不认人死活’,儿臣就想,要是册子能跟着人变,是不是就好了?所以儿臣想,不如把‘摊丁入亩’简化些,不用等全国清丈完,先在直隶试试。”

“简化?”康熙坐直了些,往前倾了倾身,“怎么简化?你说具体些。”

“第一,”胤珩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指尖还带着暖手炉的温度,“以后算赋税,别只看旧户籍册上的丁口,要按‘现有人丁加实际耕地’算。谁家丁役没了,里正得三天内报给州县,州县官当天就从户籍册上销去,再报给户部备案,以后这户就按现有的丁口征赋,绝不能让现丁替亡丁担着。就像张老汉家,儿子没了,就该按他一个人算,两亩田的税也该减些,这样他就不用卖女儿了。”

这话一出,周培公眼睛亮了——他在州县查案时,最头疼的就是“旧册误事”,胤珩这法子直接掐住了根;张鹏翮也点了点头,手指在黄册上比划着:“若能即时销册,户部核对起来也省了功夫,不用再对着旧册查来查去。”

康熙没说话,只是示意胤珩继续。

“第二,”胤珩又伸出一根手指,“每县设个‘民册核查官’,不用州县官管,直接归直隶总督衙门调遣。这官不用多,每县两个就够,一个管丁口,一个管耕地,每季度亲自上门核实——去张老汉家看看,是不是真就他一个人;去逃户的田里看看,是不是真没人种了。这样州县官就没法虚报,里正也不敢瞒报。上月儿臣跟着幕僚去查徭役,就是因为没人上门核实,那两个典史才敢多报五十个丁口,骗了半年的税银。”

“亲自上门?”张鹏翮沉吟了一声,“可每县疆域不小,两个官跑得过来吗?还有,这官的人选……要是选了贪赃的,岂不是又多了层盘剥?”

“跑得过来的,”胤珩立刻接话,语气笃定得不像个孩子,“每县分十个里,每个里每月去一次,季度末再汇总,不算忙。至于人选,就从总督衙门的幕僚里挑,或是从州县的典史里选那些没贪过钱的——周总督去年不是查了次州县吏治吗?那些没被查出问题的,就可以用。”

周培公闻言,立刻躬身道:“万岁,贝勒爷说得是!臣去年查吏治,确实有二十多个典史清廉能干,只是没机会提拔,若让他们做核查官,再给些俸禄补贴,定能尽心。”

康熙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扳指又开始摩挲云纹,目光落在胤珩身上,带着几分探究——这孩子说的话,不像从书里读来的,倒像真见过百姓的难处,连“里正瞒报”“典史贪赃”这些细节都知道,甚至还能想到“俸禄补贴”,倒比有些部院大臣想得周全。

“第三,”胤珩没等康熙开口,继续说道,“那些逃出去的民户,要是愿意回来,就免他们半年的赋税,田里要是荒了,官府还能给些种子。儿臣听幕僚说,流民离乡,多是逼得没法子,只要给点甜头,他们就愿回来种地——去年山东闹旱灾,逃了不少人,后来官府免了一年税,回来的有八成呢。顺天府这五户要是能回来,既能多些丁口,也能多些耕地,总比让田荒着好。”

这话落,御书房里彻底静了。周培公看着胤珩,眼神里满是赞许——这三条策,条条都切中了“亡丁累现丁”的弊根:即时销册解了“累现丁”的苦,上门核查堵了“虚报”的洞,免税复业拉了“流民”回来,比户部之前想的“按月报册”要实用得多。张鹏翮也松了口气,手里的黄册终于稳稳地放在案上,躬身道:“万岁,贝勒爷这‘简化版摊丁入亩’,虽不如全国推行的周全,却能解眼下直隶的燃眉之急,臣以为可行!”

康熙没立刻说话。他盯着胤珩看了片刻,突然笑了,扳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你这孩子,倒会抓要害。轻徭薄赋,安抚流民,倒像老祖宗传下的法子。”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你这三条策,看着简单,却藏着心思——知道从百姓的难处着手,也知道怎么防官员的私心,比只知读死书的强。”

他转向张鹏翮:“张尚书,你明日就带着户部的人去顺天府,先按胤珩说的,把那三十户的亡丁销了,再追回多征的税银,给张老汉那样的人家补回去。”又看向周培公:“周总督,你从去年查出来的清廉典史里挑人,先在大兴、宛平两县设核查官,试试上门核实的法子,有问题随时报来。”

两人忙躬身应“遵旨”。

康熙又看向胤珩,指了指案上的纸笔:“你这策子还有些细节要补——比如核查官的俸禄该给多少,流民回来给多少种子,这些都得写清楚。你今日回去,把这三条策扩写成详细章程,明日呈给朕,朕再让户部和总督衙门一起议。”

“儿臣遵旨!”胤珩躬身行礼,小小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他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这些法子,不是他这十岁孩童想出来的,是前世做刘邦时,见惯了秦末的苛政,也尝过安抚流民的苦,才琢磨出的“轻徭薄赋”的门道。那时天下大乱,百姓逃荒的比顺天府多十倍,也是靠“免租税、给种子”才把人拉回来,如今用在清朝,竟也合用。

就在他准备退到角落时,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屏风后递出一只手——那是只素白的手,指尖涂着淡粉的蔻丹,捏着张叠得小巧的米黄纸条,从绣着兰草的纱屏缝里伸出来,轻轻晃了晃。

胤珩心里一动,装作转身去拿暖手炉,慢慢挪到屏风边。指尖刚碰到纸条,就听见屏风后传来闻咏仪极轻的声音,像风吹过兰草:“秦代有户籍‘什伍连坐’的核查法,虽严苛,却能让里正不敢瞒报——你去百科图书馆查查《秦律·户律》,能补你核查官的流程。另外,胤福刚查完江南吏治,手里有份清廉官员的名单,让他帮你挑核查官,比只从直隶挑更稳妥。”

纸条很薄,上面的字是用娟秀的小楷写的,和闻咏仪的声音一样,透着细心。胤珩把纸条攥在手心,暖手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让他心里踏实了些——秦代户籍法他倒忘了,若能借鉴“什伍连坐”里的“邻里互证”,核查官上门时,让邻里也做个见证,就能更防虚报;胤福是三哥,去年去江南查漕运,揪出了不少贪官,手里的清廉官员名单定是靠谱的,有他帮忙,核查官的人选就更稳妥了。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到角落,掌心的纸条被攥得发皱,却没让任何人看见。康熙还在和张鹏翮、周培公议着顺天府的税银追回事宜,炭火的香又浓了些,晨光已经漫过御案,落在那本《直隶丁役赋税册》上,红笔圈出的“顺天府”三个字,似乎也没那么扎眼了。

胤珩看着御案后的康熙,又摸了摸手心的纸条,心里暗暗盘算起——今晚就去百科图书馆查《秦律·户律》,明日找三哥要官员名单,把章程写得再细些,说不定这“简化版摊丁入亩”,真能在直隶成了,到时候张老汉那样的人家,就不用再替亡丁缴税了。

屏风后的闻咏仪看着角落里的小身影,轻轻舒了口气。她从昨儿就听说康熙要议“亡丁累现丁”的弊,特意翻了百科图书馆的秦代户籍资料,又问了胤福的江南吏治名单,就是怕胤珩的策子缺了细节。如今纸条递出去了,想来这孩子能把章程写得更周全——她垂着眼,看着自己素白的指尖,心里想着:这孩子有仁心,又有章法,若能好好打磨,将来定是个能为百姓做事的。

御书房的炭火又噼啪响了一声,晨光里,案上的《赋税册》被风吹得翻了一页,露出新的空白页,像是在等着写上新的章程,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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