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的日头升得慢，乾清宫御书房的鎏金铜炉里，松烟香绕着梁顶的盘龙藻井转了三圈，才慢慢沉下来，落在案上那叠墨迹未干的方案上。康熙捏着方案的首页，指尖划过“核查官选拔与问责方案”九个字，目光先落在“清官名单”那栏——张衡、刘正的名字旁，胤珩用小字注了“固安查徭役如实报、永清为百姓劾贪吏”，字迹虽嫩，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万岁，”户部尚书张鹏翮躬身立在案侧，眼角的余光扫过方案，“贝勒爷这方案，既选了清廉官，又定了问责制，连核查流程都贴着陆直隶的实情，比臣等之前拟的‘按月报册’要周全得多。”
康熙没说话，翻到“问责制”那页，秦代律法“核查不实连降三级”的条款被改成了清代官制，末尾还加了句“若累及百姓，额外罚俸半年”，显然是胤珩自己加的。他指尖在这句上顿了顿，嘴角悄悄勾了勾——这孩子不仅懂选官，还记着百姓的苦，倒比有些只知守成的老臣更有心思。
“只是，”张鹏翮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几分顾虑，“直隶州县多，若一下子全推，恐有官员抵触。不如先找两个县试点，看看成效再扩围？”
“朕也是这个意思。”康熙终于开口，把方案放在案上，指了指“固安”“永清”两个县名，“张衡在固安、刘正在永清，都是胤珩选的清官，又熟悉当地的丁口、耕地，先在这两县试点，正好看看这‘三方监督’能不能行得通。”
他话音刚落，御书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胤珩捧着个小小的锦盒走进来——盒里是昨日编好的《民册核查手册》，封面还贴着张黄纸，写着“固安、永清专用”。他刚满十岁，穿着宝蓝色常服，走路时衣摆轻轻扫过金砖地，却没半点孩童的嬉闹，走到案前就躬身行礼：“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起来吧。”康熙招手让他到跟前，把方案递过去，“朕看了你的方案，准了——先在固安、永清试点，你觉得如何？”
胤珩眼睛亮了，捧着方案的手指紧了紧：“皇阿玛圣明！这两县的官是清官，百姓也盼着查弊，试点定能成！”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急切，又藏着些笃定，“皇阿玛，儿臣想请旨——去固安县监工。”
这话一出，不仅张鹏翮愣了，连康熙都挑了挑眉。御书房里静了片刻，松烟香似乎都停了，张鹏翮忙躬身道：“贝勒爷年纪尚小，固安离京城有百十里地，路途辛苦，且地方事务繁杂，恐……”
“张尚书放心。”胤珩没等他说完就接话，声音虽嫩却很清晰，“儿臣上月跟着周总督跑过顺天府的州县，知道怎么跟百姓说话，也懂《手册》里的核查流程。去固安监工，不是去添乱，是想亲眼看看核查官怎么做事，听听百姓有没有难处——若是哪里走偏了，还能及时改。”
康熙看着他挺直的小身板，又想起昨日他筛选清官时的笃定，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他没立刻答应，反而问：“你可知监工要做什么？不是去看个热闹，要盯着核查官上门核实，要查百姓的申诉信，还要跟张衡商量怎么解决问题，这些你都能扛住？”
“能！”胤珩用力点头，从锦盒里拿出《民册核查手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批注，“儿臣把核查的步骤都记下来了——每日要查三户亡丁家庭，每五日要去县衙看申诉箱，还要跟张衡核对耕地丈量的数。儿臣还带了暖手炉，路上不冷，也不会耽误事。”
他说得认真，连“暖手炉”这种小事都想到了，倒让张鹏翮没了反驳的话。康熙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笑了，指了指案后的椅子：“你先坐着，朕还有安排。”
他转头看向殿外，朗声道：“传周御史进来。”
不多时，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老臣走进来，须发皆白，却腰杆挺直，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述——此人历任三朝，以清廉刚正闻名，去年还弹劾过两位贪腐的巡抚，是康熙最信任的老臣之一。他躬身行礼：“臣周述，叩见万岁。”
“周卿免礼。”康熙指了指胤珩，“朕准了胤珩去固安监工试点，你陪他去一趟——路上照看着他，到了固安，也帮着他看看核查的事。”
周述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皇上哪是让他“照看”，是让他观察这位十岁皇子的处事能力。他躬身应道：“臣遵旨。定护贝勒爷周全，也会如实向皇上禀报固安的情形。”
胤珩一听，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对着周述躬身行礼：“有劳周大人！儿臣在固安若有不懂的，还请大人多指点。”
周述看着眼前的孩子，虽年纪小，却懂礼数，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连忙扶起他：“贝勒爷客气了，臣只是随行，不敢当‘指点’二字。”
康熙看着两人的互动，满意地点点头，又拿起御笔，在方案上批下“准直隶固安、永清试点，胤珩监工，周述随行”，朱砂印一盖，这桩事就算定了。他把方案递给张鹏翮：“张卿，你让户部尽快调拨种子、税银去固安、永清，若是试点需要，再从顺天府调些人手过去。”
“臣遵旨！”张鹏翮接过方案，躬身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只剩康熙、胤珩和周述三人。康熙看着胤珩，语气里多了几分叮嘱：“去了固安，凡事多听周大人的，多问百姓的想法，别凭着一股劲蛮干。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快马传信回来，朕给你做主。”
“儿臣记住了！”胤珩用力点头，手里的锦盒抱得更紧了——盒里的《手册》、方案，还有昨晚胤福塞给他的“反腐手册”，都是他去固安的底气。
从乾清宫出来，胤珩刚走到景阳宫门口，就看见胤福踮着脚在石阶上等他，手里还捏着个小小的布包。“二哥！二哥！”胤福看见他，立刻跑过来，把布包塞给他，“这里面是我画的‘贪官识别图’，你带去固安，要是看见官员像图里那样眼神飘、手发抖，就是有问题！”
胤珩打开布包，里面是张糙纸，上面画着两个小人——一个眼神画成了圈圈，手在发抖，旁边写着“李谦样”；一个眼神画得笔直，手里捧着册子，旁边写着“张衡样”。他忍不住笑了，揉了揉胤福的头顶：“好，二哥带着，要是遇到可疑的官，就拿出来比对。”
不远处，胤宸也站在桂树下，手里拿着卷《秦代户籍法》，见他们过来，递过一卷纸：“这是我抄的《秦律·户律》里‘邻里互证’的细节，固安的百姓可能不知道怎么作证，你让张衡多跟里正说说，让邻居们敢说话。”
胤珩接过纸，心里暖融融的——三哥虽话少，却总把细节想在前头。他把纸放进锦盒，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宫门口的春桃说：“春桃姐姐，麻烦你跟母妃说一声，儿臣去固安后，会按时给她写信报平安，让她别担心。”
春桃笑着点头：“贝勒爷放心，贵妃娘娘早吩咐了，让奴婢给您准备了棉衣和伤药，已经装在马车上了。娘娘还说，要是遇到难处，就找周御史商量，他是老臣，靠得住。”
胤珩心里更暖了——母妃总是这样，把他的事想得周全。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景阳宫门口的马车上就堆满了东西：装着《手册》和方案的锦盒、胤福的“贪官识别图”、胤宸抄的秦律、还有闻咏仪准备的棉衣和伤药。周述已带着两个随从在马车旁等候，见胤珩过来，忙上前扶他：“贝勒爷，马车里垫了棉垫，还烧了炭盆，路上不冷。”
胤珩点点头，刚要上车，就看见太监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个小匣子：“贝勒爷，万岁让奴婢送来的，说是给您在固安用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枚羊脂玉的令牌，上面刻着“康熙御赐”四个字。“万岁说，”太监补充道，“凭着这令牌，您在固安能调遣当地的差役，遇到不配合的官员，也能先扣下来，再报给万岁。”
胤珩握着令牌，心里沉甸甸的——这不是普通的令牌，是皇阿玛的信任。他躬身对着乾清宫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钻进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压过皇城的青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胤珩掀开车帘，看着京城的城墙慢慢往后退，直到看不见。周述坐在对面，见他望着窗外，笑着问：“贝勒爷第一次离开京城这么远，不害怕吗？”
“不怕。”胤珩转过头，手里还捏着那枚令牌，“儿臣是去帮百姓做事的，有皇阿玛的令牌，有周大人在，还有《手册》和方案，没什么好怕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儿臣想亲眼看看，张衡能不能把‘亡丁累现丁’的弊治好，想让固安的百姓不用再替亡丁缴税。”
周述闻言，心里微微一动。他原本以为，这位十岁皇子去监工，不过是皇上疼孩子，给个历练的机会，可此刻听他说话，却不像个只知玩乐的稚子——眼里有百姓，心里有正事，倒有几分老臣的沉稳。
马车走了两个时辰，日头升到半空时，终于出了京城，走上了通往固安的官道。路边的田地大多荒着，偶尔能看见几个农夫在地里收拾残茬，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胤珩掀着车帘，看得认真，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小村落问：“周大人，那是不是固安的地界？”
周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点头道：“再过十里地，就是固安县的边界了。前面那个村落叫李家村，上次查徭役时，张衡说这里有三户亡丁没销册，这次试点，最先要查的就是这里。”
胤珩立刻坐直了身子，从锦盒里拿出《民册核查手册》，翻到李家村那页，上面记着“李老汉，子亡于去年冬，仍缴两人税；王寡妇，夫亡于今年春，田地被里正多算半亩”。他指着这两行字，对周述说：“周大人，到了李家村，我们先去这两户人家看看，问问他们是不是还在替亡丁缴税。”
周述看着他手里的手册，又看了看他认真的样子，心里的好感又多了几分。他点点头：“好，听贝勒爷的。不过李家村的里正之前有点油滑，张衡查徭役时他还想瞒报，这次我们去，得小心他再耍花样。”
“不怕。”胤珩笑了笑，从怀里掏出胤福的“贪官识别图”，指着那个“眼神飘”的小人，“儿臣有这个，要是里正眼神飘、说话绕，就知道他有问题，到时候让张衡按《手册》里的‘邻里互证’，找邻居作证，他想瞒也瞒不住。”
周述看着那张糙纸，忍不住笑了——这皇子不仅有章法，还带着孩子气的机灵，倒有趣得很。
马车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固安县的边界。远处的县城墙隐约可见，城门口站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人，正踮着脚往这边望——正是固安县令张衡。他看见马车，立刻快步迎上来，等马车停稳，就躬身行礼：“臣张衡，恭迎贝勒爷、周大人！”
胤珩掀开车帘，跳下车。张衡刚要扶他，就看见他手里捧着《民册核查手册》，直奔主题：“张大人，我们先去李家村，看看李老汉和王寡妇家的税银缴了多少，亡丁销册了没有。”
张衡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位贝勒爷不是来走形式的，是真要做事。他连忙点头：“臣这就带路！臣已经让人去李家村通知里正了，还请贝勒爷、周大人上马，村里路不好走，骑马快些。”
周述看着胤珩毫不犹豫地接过马缰绳，跟着张衡往村里去，心里暗暗点头——这孩子不仅有想法，还能立刻落地，不拖泥带水，倒比他见过的不少年轻官员强。他翻身上马，跟在后面，目光落在胤珩小小的身影上，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皇上让他观察贝勒爷的处事能力，看来这趟固安之行，有的看了。
阳光洒在固安的官道上，把三匹马的影子拉得很长。胤珩骑着马，手里握着那枚羊脂玉令牌，心里想着李老汉和王寡妇的处境，想着《民册核查手册》里的条款，想着皇阿玛的信任。他知道，这次试点不仅是为了固安的百姓，也是为了证明“简化摊丁入亩”能行——只要固安成了，就能在直隶推广，就能让更多百姓不再受“亡丁累现丁”的苦。
远处的李家村传来几声狗吠，胤珩轻轻夹了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周述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悄悄勾了勾——或许，这位十岁皇子，真能给直隶的赋税改革，带来不一样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