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乾元年正月的雪,在登基大典前三日终于歇了。天刚蒙蒙亮,晨光就漫过紫禁城的角楼,洒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那些瓦当还覆着层薄霜,被光一照,泛着冷冽的金,像铺了层碎冰缀的星子。丹陛两侧的八旗仪仗早列得齐整,正黄旗的甲胄在前,铜钉上沾的雪粒还没化,风一吹,折射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眼晕。
胤宸在文华殿偏室换衣时,指尖触到十二章纹衮龙袍的金线,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时他才十岁,跟着康熙来太和殿参加冬至祭天,远远望着父亲穿这身袍子,觉得那金线晃得人睁不开眼,只偷偷想“阿玛真威风”。可如今袍子裹在自己身上,重得压肩,金线贴在颈间,凉得像冰——他这才懂,那威风里裹着的,是万里江山的重量,是亿万百姓的生计。
“陛下,时辰到了。”太监总管李德全的声音在外头轻响,比往日多了层不敢错漏的郑重。这声“陛下”,比前几日养心殿的“四阿哥”,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轻轻扣在胤宸肩上。
他深吸口气,抬手让宫女为他戴上皇冠。十二串冕旒垂下来,遮住了大半眉眼,走动时珠串轻轻碰撞,“叮”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倒让他的心莫名静了些。走出偏室时,晨光正落在走廊的金砖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跟着捧着玉玺的礼部尚书,脚步声整齐得像敲在鼓点上,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从文华殿到太和殿的路不算长,却走得格外慢。沿途的侍卫都按着刀柄躬身,太监宫女们跪伏在廊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胤宸的靴底踩过铺在御道上的红毡——那毡子被夜露浸得发沉,踩上去没什么声响,却像踩在无数百姓的目光里。他透过冕旒的缝隙,扫过两侧的官员:前排的老臣们鬓角霜白,和琉璃瓦上的薄霜几乎融在一处;后排的胤禩、胤禟站在阴影里,眼神里藏着未散的阴鸷,像冬日里没化的冰。
“请陛下登丹陛!”礼仪官的唱喏声穿透晨雾,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道。
胤宸踏上丹陛的第一级台阶,脚步顿了顿。霜粒从檐角簌簌落下,正好落在他的袍角,瞬间化了。他抬头望向太和殿的正门,殿内的盘龙柱在晨光里泛着深褐色的光,龙椅就藏在殿深处,隔着层层仪仗,却像有双眼睛,静静盯着他——那是列祖列宗的目光,是父亲康熙的目光,是等着看他如何接下这江山的目光。
他缓缓往上走,冕旒随着步伐轻晃,珠串的影子落在身前的红毡上,忽明忽暗。每走一步,他都想起些事:想起潜邸时,看到江南灾民为了苛捐杂税卖儿鬻女,他只能悄悄让人送些粮食,却无力改变;想起康熙晚年,看着皇子们为夺嫡斗得你死我活,父亲夜里在御书房叹的气,声线里满是疲惫;想起马齐曾跟他说“百姓要的不是穿衮龙袍的帝王,是能让他们吃饱饭、不受欺负的君父”。
走到丹陛顶端时,礼部尚书捧着玉玺迎上来。那方玉玺是整块和田玉雕的,螭纹盘绕在玉面上,触手冰凉,胤宸的指尖刚碰到玉面,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爬,直透心口。他接过玉玺,掌心将它攥紧,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凉得刺骨,却重得不能放。
“请陛下宣登基谕旨!”礼仪官再次唱喏,声音比刚才更响。
胤宸转身,面对丹陛下列队的百官。晨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投在御道上,像一道坚实的屏障。他开口时,声音不算高,却穿透了晨雾,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朕承大行皇帝遗命,继皇帝位。今昭告天下:改元宸乾,以明年为宸乾元年。”
一句话落,百官齐齐躬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刚起,又被胤宸的话压下去——他没停,继续说道:“康熙朝积欠赋税,民欠者免三年,不必再催缴;官欠者限三月内清还,逾期不还者,以贪腐论罪,革职查抄。”
这话一出,丹陛底下明显静了一瞬。有几个江南来的官员,眼角悄悄红了——去年江南遭了水患,百姓欠的赋税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下免了三年,多少人家能喘口气。连后排的年轻官员都愣住了,他们原以为新帝登基,无非是些“大赦天下”的空文,没料到第一道谕旨就落在了“赋税”上,还把“民欠”和“官欠”分得清清楚楚,连官员的拖欠都没放过。
胤宸看着底下的反应,指尖依旧攥着玉玺。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减免赋税只能解燃眉之急,要让百姓真的过上好日子,还得动大手术——但他必须先让百姓知道,他这个皇帝,不是来享尊荣的,是来做事的。
“谕旨已宣,大典继续。”礼仪官适时开口,将愣神的百官拉回仪式里。接下来的流程按部就班:百官跪拜、宣读贺表、祭天告地,每一步都透着繁复的规矩,可胤宸的心思早飘到了乾清宫——案上还堆着前朝的奏折,江南水患淹了三万顷田,山西赈灾银丢了两万两,这些烂摊子,得赶紧收拾。
直到午时,大典才结束。胤宸卸了皇冠,解下沉重的衮龙袍,换上常朝的藏青蟒袍,直奔乾清宫。张廷玉、马齐、鄂尔泰几个军机大臣早候在殿里,桌上摆着刚泡好的茶,却没一人动——他们都知道,新帝定有要事要说。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坐吧。”胤宸走到御案后坐下,指了指案上堆得老高的奏折,“这些是朕昨夜翻的康熙朝旧折,江南水患、山西贪腐、百姓无粮可食……桩桩件件,都是咱们要解决的事。”
马齐性子最直,先开口:“陛下减免赋税是仁政,可国库本就不丰,这三年免下来,怕是要亏空。臣以为,可从盐税、茶税里补一补,只是需防地方官私吞。”
“盐茶税可补,但绝不能加税。”胤宸摇头,手指敲了敲御案,“百姓刚松口气,再加税,跟前朝有什么区别?朕想的是,先查贪腐——那些贪官污吏吞的银子,比盐茶税多得多。山西那两万两赈灾银,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张廷玉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放下杯子,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吏治整顿非一日之功,需慢慢来。老臣斗胆奏请,陛下刚登基,当先定后宫与宗室名分,一则显皇家威仪,二则安宗室之心,免得旁生枝节。”
这话实在。后宫无主、宗室无定例,确实容易让有心人钻空子——胤禩那边还盯着宗室的支持,若是名分不定,难免有人借题发挥,说胤宸“不孝不悌”。
胤宸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了些。张廷玉是父亲留下的老臣,考虑的总是周全:“张大人说得对,名分是要定。但后宫之事可缓——朕暂无立后之意,先尊养母闻氏为皇太后,以安人心。”
他提起闻氏时,语气里多了层暖意。闻氏是他的养母,从他五岁生母去世后就一直照顾他,虽是潜邸侧妃,却比亲娘还亲。当年他读书晚了,是闻氏悄悄在他书案上放暖粥;他被康熙罚跪,是闻氏偷偷给他塞棉袄。尊她为太后,一来是尽孝,二来也能堵住那些“新帝不孝”的闲话——毕竟康熙的嫡后早逝,其他妃嫔要么出身牵扯派系,要么不得人心,只有闻氏,干净又得他真心敬重。
“陛下此举甚妥。”张廷玉眼中露出赞许,“闻太妃仁厚,朝野皆知,尊为太后,宗室与百姓都能信服。”
“不止如此。”胤宸往前倾了倾身,声音沉了些,“朕继位,不是为了坐在龙椅上享清福,是为了革弊政、安百姓。往后,咱们要做的事还多:要废裹足,让女子能好好走路;要整吏治,让贪官不敢伸手;要兴教育,让寒门子弟能读书;要让天下人知道,大清朝不是只会吃老本的朝廷,宸乾朝,要让百姓过好日子。”
这话一说,殿里的气氛瞬间变了。马齐的腰杆挺得更直,鄂尔泰眼里闪着光,连张廷玉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他们跟着康熙晚年,看够了朝堂的死气沉沉,看够了百姓的疾苦,早就盼着有个敢做事、能做事的君主。
胤宸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改革难,会得罪人,会遇到阻力,甚至可能引来叛乱,但只要这些老臣肯支持,只要他自己不退缩,总能走下去。他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册子,那是他潜邸时就开始写的“革弊政条陈”,里面记着百姓的苦、官员的错,还有他能想到的法子,纸页边缘都被翻得起了毛。
“这本条陈,诸位大人拿去看看。”他把册子递下去,“里面有朕的一些想法,比如设专门的监察机构查贪腐,比如编通用语教材方便百姓交流,咱们下次议事,再细谈。”
马齐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就看到“查贪腐需不避权贵,哪怕是宗室亲贵,也得依法处置”的字样,忍不住抬头道:“陛下早有谋划,臣等佩服!”
胤宸笑了笑,没说话。他不是早有谋划,是这些年看够了百姓的苦,早就把这些事刻在了心里。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御案上,将册子上的字迹映得格外清晰——那是他对天下百姓的承诺,也是他这个新帝,要为宸乾朝开启的新篇。
乾清宫的门开着,风里还带着些雪后的凉意,却吹不散殿里的暖意。张廷玉、马齐几人捧着册子,脚步轻快地往外走,他们要赶紧回去看条陈,要为接下来的改革做准备。胤宸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太和殿的琉璃瓦,薄霜已经化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就像这个刚迎来新君的王朝,虽还有寒意,却已透着复苏的希望。
他知道,宸乾元年,会很难。但他更知道,只要朝着“安百姓”的方向走,再难,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