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方向,黑风沟。
这是一条远离主要通道的隐秘裂谷,怪石嶙峋,道路崎岖难行,平日里除了猎户和野兽,罕有人迹。但此刻,这条荒沟却回荡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闷声响——那是混杂着马蹄叩击碎石、金属甲叶轻微碰撞、以及沉重物体在拖拽摩擦的噪音。
一支队伍正在夜色掩护下,如同暗流般悄然前行。
队伍规模不小,粗略看去,确有百人之众。其中约二十余人骑着战马,这些马匹算不上多么神骏,但在这太行山区已属难得。骑手们大多穿着混杂的皮甲和镶铁片的札甲,武器也比寻常山匪精良许多,以长矛、环首刀和骑弓为主。他们行进间保持着一定的队形,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山崖,显露出经历过战阵的痕迹。
队伍中间,是十数匹驮马,背上驮着用油布严密覆盖的长条状重物,形状粗长,前端似乎尤为沉重,正如影卫所观察猜测的,极像是简易的攻城槌或是撞木。另有几十名步兵,服饰杂乱,但个个神情凶悍,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即将进行劫掠的兴奋。
队伍前方,并辔而行着两人。
一人身材高壮,满脸虬髯,眼神凶戾,穿着一件相对完好的黑色皮甲,腰间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锏。他是这支西来客兵的领头人,自称“黑锏”胡彪,原是被前秦军队击溃的某股羌人溃兵头目,收拢了些残兵败将,在并州西侧干着亦兵亦匪的勾当。
另一人,则是卧牛寨派来的引路人兼联络者,是孙石的一个心腹头目,此刻正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对胡彪说着话。
“胡爷,再往前不远,出了这黑风沟,就是咱们卧牛寨的地界了。我们孙爷早已备好了酒肉,给各位兄弟接风洗尘!”
胡彪哼了一声,声音粗嘎:“酒肉自然是要吃的。不过,孙石头答应老子的东西,可一样都不能少!五百石粮食,一百斤盐,还有那个女人…叫什么苏云的医者,听说长得不赖,手艺也好,必须完好无损地给老子送过来!”
那心腹头目脸上笑容一僵,心里暗骂这羌贼贪得无厌,嘴上却连连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孙爷一诺千金!只要解决了南边那个不知死活的启活营,一切都好说!”
“哼,一个百来人的小山寨,也值得老子兴师动众?”胡彪语气不屑,拍了拍腰间的铁锏,“老子这些兄弟,可是跟着老子从关中杀出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要不是看在那批粮食和盐的份上…”
“是是是,胡爷和各位兄弟都是英雄好汉!”心腹头目赶紧奉承,“那启活营不过是一群侥幸逃生的溃兵和流民,仗着有点地势,炼出点铁,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尤其是那个姓熊的头目,甚是嚣张,根本不把咱们卧牛寨放在眼里!孙爷也是不得已,才请胡爷这等强援来主持公道啊!”
他巧妙地将孙石的请求说成了“主持公道”,又将熊启和启活营描述得更加可恶,既满足了胡彪的虚荣心,也进一步激化矛盾。
胡彪果然受用,狞笑一声:“放心吧!老子这把黑锏,好久没开荤了!明天就砸烂他们的破寨子,男的杀光,女的抓走,粮食铁器,都是老子的战利品!”
队伍继续在黑暗中沉默前行,只有马蹄和脚步声在沟壑中回响,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几乎在同一时间,卧牛寨也是灯火通明,与往日不同,寨墙上加派了足足一倍的人手,气氛紧张中透着一丝兴奋。
寨主孙石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温暖的屋里,而是亲自站在寨门上,肥胖的身体裹在厚厚的皮裘里,小眼睛眯着,望向西南黑风沟的方向,手指不安地搓动着。
“算算时辰,胡彪的人…该到了吧?”他低声问身旁的心腹。
“应该快了。引路的兄弟下午就出发去接应了,走的是最隐蔽的那条路,绝对万无一失。”
孙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期待和忌惮的复杂神色。请胡彪这伙人来,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伙羌人溃兵战斗力强,但也贪婪残暴,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南边那个启活营发展太快,尤其是竟然能炼出铁,还疑似和北面那些难缠的山民搭上了线,再不动手,恐怕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寨子里都准备好了?”他又问。
“都准备好了!酒肉管够!也按您的吩咐,把最好的那批兵刃和皮甲都藏起来了,只拿出些普通的招待他们。”
“嗯…做得对。”孙石吁了口气,“等明天,让他们去打头阵…等他们和启活营拼个两败俱伤…”他的声音低下去,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眼中的寒光却表明了他的算计。
他想做那只得利的渔翁。
就在这时,寨外黑暗的山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了!”孙石精神一振,努力挺直了腰板。
很快,一支骑队出现在火把的光照范围内,正是胡彪和他的二十几名骑兵。后续的步兵和驮马队伍也陆续抵达,黑压压地挤在寨门前,带来一股浓烈的煞气和风尘仆仆的味道。
“哈哈哈!孙寨主!久等了!”胡彪一马当先,来到寨门下,仰头大笑,声如夜枭。
孙石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多年老友:“胡爷!一路辛苦!快请进寨!酒肉早已备好,就等各位英雄了!”
寨门缓缓打开,胡彪带着几个头目模样的骑兵昂然而入,他的大部分手下则被安排在寨外临时划出的区域休息,自有卧牛寨的人送去酒食。这是一种默契的互相防备。
孙石亲自将胡彪迎入聚义厅(他自封的),厅内灯火通明,摆开了几桌还算丰盛的酒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热烈,实则各怀鬼胎。
“孙寨主,”胡彪抹了把油乎乎的嘴,将酒碗顿在桌上,切入正题,“废话不多说,老子的人马也到了。你说吧,那个启活营,怎么打?老子明天就带兄弟去平了他们!”
孙石小眼睛一转,笑道:“胡爷果然是快人快语!那启活营占据的山峪易守难攻,强攻难免损伤兄弟。依我之见,不如这样…”他压低了声音,“明日一早,我先派一队人前去骂战诱敌,若能引他们出来野战,以胡爷骑兵之利,自然可一战而定!若他们龟缩不出,再请胡爷的攻城重器发力,砸开他们的破木头寨墙!我卧牛寨全体弟兄,必为胡爷摇旗呐喊,堵死他们所有去路!”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把最难啃的硬骨头和正面强攻的任务,全都推给了胡彪。
胡彪虽然粗豪,却也不是完全没脑子,闻言嘿嘿冷笑两声:“孙寨主倒是打得好算盘。让老子的人去拼命?也行!不过,战利品可得重新算算了!除了之前说好的,破寨之后,里面的铁匠、工匠,老子要先挑一半!粮食盐货,也要再加三成!”
孙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心里骂娘,嘴上却只能答应:“好说!好说!一切都依胡爷!”心中暗想,等破了寨,再跟你这羌贼算总账!
两只各怀鬼胎的队伍,在这秋夜里完成了他们的合流。冰冷的刀锋已然擦亮,目标直指南方那座在黑暗中亮着微弱灯火的山谷。
杀戮,将在黎明后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