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领航员碾过工地入口的碎石路面,最终在一处临时板房前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水泥未干的气味,远处打桩机的轰鸣有节奏地震颤着地面。
王助理率先下车,无声地为后排拉开了车门。
赵云笙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又令他安心的工作气息,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力量。
他松开一直紧攥着李言之的手,掌心因为用力而留下了清晰的指印,甚至微微汗湿。
他侧过头,看向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冷硬侧脸轮廓的李言之。
“我尽快处理完。”赵云笙的声音放得很轻,“你是在车里等,还是……进去等我?”他指了指那间亮着灯、略显简陋的临时办公室。
李言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赵云笙等了几秒,心底叹了口气。
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刚才机场那番激烈的拉扯和剖白,或许只是暂时稳住了他,却远未真正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外面灰大,车里闷。”赵云笙自顾自地说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伸手再次握住了李言之的手腕——这次力道轻柔了许多,却依旧坚定。
“跟我进去吧,里面有热水。”
李言之的身体僵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挣脱,任由赵云笙将他带下了车。
临时板房内比想象中整洁,但依旧难掩工地的简陋。
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图纸和电脑,角落里摆着一个简易的烧水壶和几个一次性纸杯。
赵云笙将李言之安置在离办公桌稍远的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又去给他倒了杯热水,塞进他冰凉的手里。
整个过程,李言之都像人偶般任由他摆布,不反抗,也不回应,只是盯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空洞。
“等我一下,很快。”赵云笙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向办公桌,那里已经有几位项目负责人和工程师在等着他。
他们显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脸上带着焦急,但看到赵云笙身后的李言之,都默契地没有多问,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
先前等候的项目总工、结构工程师和施工队长立刻围拢过来,脸上不仅有着急,更带着遇到棘手技术难题时的凝重。
“赵总,您可算来了!”项目总工老陈指着摊开在桌面正中央的结构平面图,语速飞快,“问题是基坑东侧的支护桩。桩体位移监测数据应该在允许范围内。但这是最新的监测报告——”
他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数据表推到赵云笙面前,手指点着几个标红的数据,“您看,cx-07和09号桩,桩顶水平位移连续三天超标,最大已经接近报警值!而且位移速率没有明显收敛趋势。”
赵云笙的眉头瞬间锁紧,接过报告快速扫视。
他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直接问道:“地质勘察复核过了吗?那个区域的土层情况和原报告有无出入?”
“复核了!”结构工程师小李赶紧接话,打开平板电脑上的地质剖面图,“这是补充勘探的结果,东侧区域下层存在一层约一米厚的软弱夹层,原勘察报告未能完全揭示。”
“施工记录呢?锚索张拉的工艺参数、锁定荷载,有没有严格按设计执行?”赵云笙的目光锐利地扫向施工队长。
施工队长额头冒汗,连忙递上施工日志:“赵总,每一步都拍照留痕了,参数绝对符合设计要求!这是记录,您过目。”
赵云笙接过日志,一页页仔细翻看,同时大脑飞速运转。
临时板房内鸦雀无声,只有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打桩声。
李言之坐在角落,虽然目光仍刻意避开中心,但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这场专业交锋的每一个细节。
一旦投入工作,赵云笙便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那个在车上显得近乎哀恳甚至有些狼狈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专注、敏锐、气场强大的决策者。
李言之捧着那杯逐渐变温的水,独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视线却不由自主被灯光下那个主导一切的身影所吸引。
突然,赵云笙翻页的手指停住,他指着其中一页张拉记录,抬头看向结构工程师:“设计要求的锁定荷载是抗拔力标准值的0.75倍,但实际记录显示,有几束锚索的锁定值达到了0.8甚至0.85。为什么?”
小李一愣,仔细看了看记录,解释道:“当时……当时觉得土层条件比预想的好,稍微提高一点锁定力可以增加安全储备……”
“胡闹!”赵云笙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虽然音量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结构设计的安全储备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动态平衡!在未知软弱夹层存在的情况下,盲目提高锚索锁定荷载,只会加剧对软弱土层的挤压和蠕变,这就是桩体持续位移的根本原因!”
老陈和小李等人面面相觑,露出了恍然和懊恼的神情。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赵云笙语气缓和下来,但依旧果断,“立刻采取补救措施:第一,对cx-07、09及相邻受影响区域的锚索,进行应力释放,将锁定荷载统一调整至设计值。第二,在桩后被动区,立即实施高压旋喷桩加固,增强土体抗力。第三,”
他转向老陈,“加密位移监测频率,改为两小时一次,数据实时发到我手机。有任何异常,无论多晚,立刻汇报。”
“好的赵总!我们马上安排!”老陈立刻应下。
“加固方案我来出。”赵云笙说着,已经拿起铅笔和空白图纸,俯身快速勾勒起来。
线条流畅精准,几个简单的图形和标注,一个高压旋喷桩加固的示意图和关键参数便跃然纸上。
他一边画一边解释布桩间距、桩长、水泥浆配比等要点,专业术语信手拈来,思路清晰无比。
“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准备设备和材料!”施工队长接过草图,带着人匆匆离去。
赵云笙又对老陈和小李叮嘱了几句监测和应力调整的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李言之虽然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赵云笙在应对危机时那种沉稳、专注、抓住问题要害并迅速找到解决方案的能力,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看着他快速绘制草图时坚定的侧影,听着他条理清晰的指令,李言之不得不承认,工作中的赵云笙,确实有着一种超越外表的、沉稳可靠的魅力。
李言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起刚才在车上,赵云笙那个霸道又带着委屈的吻,那句“我只要你”的低语,还有此刻工作中全神贯注、闪闪发光的模样。
几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同一个人身上交织,矛盾却又奇异地和谐。
冰封的心湖,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复杂的、酸涩中夹杂着些许柔软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他依旧生气,依旧感到受伤和不安。但那股想要彻底逃离的决绝,却在不知不觉中松动了几分。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叶靖川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无论他们躲到哪里,那份偏执的寻找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可是,一起面对?又该如何面对?
他真的能眼睁睁看着赵云笙去安抚另一个为他疯狂的人而无动于衷吗?
李言之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大约一个小时后,赵云笙似乎处理完了某个关键问题,他直起身,揉了揉眉心,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角落。
恰好与李言之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复杂探究意味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李言之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视线,掩饰性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赵云笙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肯看他了,哪怕只是偷偷的,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对下属们交代了最后几句,然后才迈步走向李言之。
“差不多了。”他在李言之面前站定,声音恢复了柔软的语气,“饿不饿?我们现在去海鲜坊?”
李言之没有抬头,只是点了一下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赵云笙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他伸出手,没有再去强硬地拉他,只是轻轻覆在他握着杯子的手背上。
“走吧。”他说。
这一次,李言之没有躲开。
两人牵着手并肩走出板房,夜幕已经降临,工地的探照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之前的剑拔弩张暂时被搁置,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问题——叶靖川、叶家、那份沉重而复杂的过去——依然如同这深沉无边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没有见到叶靖川本人,叶义康那通预料中的电话也迟迟未至,但这份异样的平静,反而让赵云笙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越发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