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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回到亳城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

他刻意选择在城门将闭未闭时入城,风尘仆仆,衣衫沾满泥泞草屑,独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疲惫而沉重的气息。

守门的卫卒认得他——这是下贞石针的护卫,往日总是沉默而警惕地跟在主人身后。

“厉?”一名卫卒试探着问,“怎的独自回来了?石针大人呢?”

厉抬眼看了卫卒一眼,那眼神中的悲痛让卫卒下意识后退半步。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牵马入城,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

消息像水渗入沙土般迅速蔓延。

当夜,便陆续有人来到陈远府邸外探听。府门紧闭,只有辛沉默地站在门口,对那些探头探脑者摇头不语。阿蘅则把自己关在陈远的静室里,对着那些整理好的医简发呆,眼眶红肿。

第四日清晨,厉出现在医署。

医署里的人见到他,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亘从内室快步走出,这位老贞人脸上满是担忧:“厉,石针他……”

“大人命我回来,处理医署后续事务。”厉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大人说……他在山中寻到一处地气特殊之所,需完全静养,尝试古法疗治。少则数月,多则……多则数年。医署诸事,暂由阿蘅主持,疑难之处可请教亘老先生。”

亘的脸色变了变:“他……他的病究竟如何?”

厉垂下眼:“大人说,生死有命。若能渡过此劫,自会归来。若不能……”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人群一片寂静。几个跟随陈远学医的学徒红了眼眶。

韦也闻讯赶来,他站在医署门口,打量着厉,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石针师弟真是这么说的?连个确切归期都没有?他所在何处,我等或许可派人送些补给药物……”

厉抬眼看向韦,独眼中毫无波澜:“大人有严令,疗治之地绝不可泄露,以免地气受扰,前功尽弃。至于归期,”他顿了顿,“大人说,若三年未归,便可当他已身死道消。”

“三年!”有人惊呼。

韦的眉头皱得更紧:“这未免太过……若是期间有要事需石针师弟定夺……”

“大人已留下安排。”厉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简牍,递给亘,“这是大人临行前写下的医署章程,以及部分尚未完成的历法观测要点。大人说,一切照此办理即可。”

亘接过简牍,手有些颤抖。他展开看了几眼,上面确实是陈远那熟悉的、工整中带着锋锐的笔迹。简牍详细列出了医署人员分工、药材管理、常见病症处理要则,甚至还有对接下来两年可能出现的星象变化的预测要点。

这卷简牍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份沉重的遗书。

韦还想再问什么,厉已经转身离开医署,背影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厉严格按照陈远的吩咐行事。

他每日都会去医署一趟,协助阿蘅处理一些杂务,但绝不多话。有人问起陈远的病情或下落,他便以“大人有令,不得透露”为由搪塞。他会在夜晚巡视陈远的府邸,确保门户安全,但自己并不住在里面,而是在附近租了一间简陋的土屋。

阿蘅逐渐从最初的崩溃中振作起来。这个倔强的女子抹干眼泪,开始按照陈远留下的章程管理医署。她本就聪慧,又得陈远真传,处理一般病症已游刃有余。遇到疑难,她便去请教亘,或翻查陈远留下的笔记。医署的运转虽不如陈远在时那般高效创新,却也平稳有序。

辛则更加沉默。他除了完成贞人舍分派的刻字工作,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陈远府邸的书房里,一遍遍抄写陈远留下的那些笔记,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主人的智慧在自己手中延续。

韦起初还时常来“关心”,但见厉守口如瓶,医署又运转如常,加之陈远“可能归来”的说法悬而未决,他暂时没有采取过激行动——对一个可能将死之人穷追猛打,并不明智。他开始转而拉拢医署中一些动摇者,试图慢慢渗透。

时间一天天过去。

厉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日期。陈远交代,要在一个月后进山“探视”,然后带回“死讯”。这一个月,是留给亳城各方消化“石针外出疗养”这个消息的时间,也是留给厉调整状态、准备表演的时间。

这三十天里,厉每夜都会在土屋中对着墙壁练习。

他练习如何用恰当的表情和语气,向亘、阿蘅、辛,以及王庭的使者,描述自己如何在山中找到主人的“遗物”,如何推断主人已经“离世”。他练习悲痛的眼神,练习颤抖的手,练习说到关键处恰到好处的哽咽停顿。

他也练习忘记。

每晚睡前,他会强迫自己回忆通往那个山谷的路,然后在想象中一点点擦除细节:那两块风化岩石的纹理模糊了,溪流拐弯处的歪脖子树消失了,岩壁上的苔藓图案变成一片混沌……他反复告诉自己:我不知道具体位置,我只记得大概方向,我在山里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个过程痛苦而扭曲,仿佛在亲手撕扯自己的记忆。但厉咬着牙坚持。这是大人交代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第三十一天,黎明。

厉整理好行装——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装着干粮、水囊、火镰和一把短刀。他穿上那身沾满尘土的旧衣,在铜镜前最后一次审视自己的表情:独眼中要充满希望与担忧的复杂情绪,这是去“探视”病人应有的状态。

他走出土屋,牵上马,在晨雾中离开亳城。

守城卫卒已经习惯他的出入,只是默默放行。

厉策马向北,朝着记忆中山谷的大致方向而去。但这一次,他故意绕了远路,选择了一条更加崎岖、更容易迷途的路径。他在密林中穿行,时而在溪边徘徊,时而登上山脊眺望,做出四处寻找的模样。

整整七日,他都在山中“寻找”。

第七日傍晚,他来到一处与陈远沉睡的山谷地形相似,但绝非同一个的山坳。这里也有溪流,也有岩壁,但岩壁上没有那个隐蔽的洞口。厉在这里停下,开始布置“现场”。

他选择岩壁下一处相对干燥的凹处,将带来的那套陈远的旧衣展开,故意用石头磨破几处,撒上早已准备好的、调配成腐败植物与陈旧血迹混合气味的粉末。他将那个骨质护身符放在衣物旁,又折断几根树枝,在地上制造出拖拽和挣扎的痕迹。

最后,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小包兽骨碎片——那是他事先收集的、属于某种小型鹿类的骨头,已经风化脆裂。他将这些碎片撒在衣物周围,做出“遗体遭野兽啃食散落”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厉后退几步,审视自己的“作品”。

暮色渐浓,山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咽之声。眼前的场景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凄凉逼真。厉静静站了很久,久到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星辰浮现。

他想起石台上陈远平静的睡颜。

他想起陈远说“或许还有重逢之日”时眼中那渺茫的希望。

他想起自己磕头时额头触地的冰冷与决心。

厉缓缓跪了下来,对着这个伪造的“现场”,也是对着三十里外那个真正的沉睡之地,深深俯首。

这一次,没有观众,但他的表演必须完美。他要让此刻的悲痛深入骨髓,这样回到亳城时,才能由内而外地“真实”。

他跪了整整一夜。

第八日清晨,厉红着眼眶,用一块麻布,小心翼翼地“收敛”起那些“遗物”——破碎的衣物、护身符、几片“残留的骨殖”。他将包裹紧紧抱在怀中,踉跄着下山。

回程的路,他走得更加“失魂落魄”。他故意在林中迷路,拖延了两天才找到回亳城的方向。当他终于出现在城门口时,整个人已憔悴得不成样子:衣衫褴褛,满脸胡茬,独眼深陷,怀中紧紧抱着那个包裹,每一步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理会卫卒的询问,只是麻木地向前走。

“石针大人的护卫回来了!就他一个人!”

“看他那样子……莫非……”

消息以更快的速度传开。

当厉抱着包裹走到陈远府邸前时,府外围满了人。阿蘅和辛从里面冲出来,看到厉的样子和那个包裹,阿蘅的脸色瞬间惨白,辛扶住了门框。

厉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跪倒在地。他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然后俯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

这声音比任何痛哭都更有感染力。围观的人群中,不少受过陈远恩惠的百姓开始抹眼泪。

许久,厉才抬起头,独眼中泪水横流,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我找到大人了……不……我只找到这些……”

阿蘅颤抖着手,想要去碰那个包裹,却又不敢。

亘从人群中挤出,快步走到厉面前,蹲下身,苍老的手轻轻放在包裹上:“厉,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厉深吸一口气,用断续而悲痛的声音,开始讲述他“编造”的故事:

他如何在山中寻找了七天七夜,如何终于找到一处与陈远描述相似的山谷,如何在谷中发现打斗拖拽的痕迹,如何顺着痕迹找到岩壁下的这片狼藉——破碎的衣物、散落的护身符、被野兽啃咬撕扯后残留的骨殖……

“大人……大人恐怕是疗治期间身体虚弱,遭遇了猛兽……”厉说到这里,再次哽咽得说不出话。

“不可能!”阿蘅忽然尖叫起来,“大人他……他怎么会……”

“衣物……确是石针平日所穿。”亘已经打开了包裹一角,看到了那熟悉的麻布料子,上面沾染的“血污”和破口触目惊心。他拿起那个骨质护身符,手指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这是他当年亲手送给陈远的。

老贞人的手颤抖起来,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

辛冲过来,抢过护身符,死死攥在手心,指节发白,眼泪无声滚落。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哭泣声和叹息声。

这时,王庭的使者也到了。来的是主壬身边一名近侍,他查看了“遗物”,听了厉的陈述,面色凝重。他尤其仔细检查了那些“骨殖”碎片,确实是人的骨骼,且风化状态符合“已死去一段时间”的特征——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厉精心挑选的、不知多少年前就死在这山中的某个猎户或路人的残骨。

近侍询问厉具体地点,厉却露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我……我当时心神大乱,只想带着大人的遗物离开……那地方在山林深处,路径复杂,我……我现在竟想不起具体如何走回了……只记得大概方向,在北边,很远……”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人在极度悲痛和震惊下,记忆出现混乱是常事。

近侍没有深究,只是叹了口气,回去禀报了。

当夜,首领主壬便得到了消息。这位日渐衰老的首领沉默良久,最终下令:以贞人之礼,为石针操办后事,建衣冠冢。

葬礼的筹备紧锣密鼓地展开。

陈远在亳城数年,救治过无数百姓,改良过农具水利,观测天象指导农时,在军中亦有声望。他的“死讯”传开后,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普通百姓带着自家产的粮食、干肉,默默放在府门外;一些受过救治的士卒在府前长跪不起;连几个与陈远有过交集的贵族,也派人送来了奠仪。

韦也来了。他在灵堂(设在陈远府邸正厅)前上了一炷香,表情肃穆,甚至挤出几滴眼泪。但在转身离开时,厉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亘主持了葬礼的全部仪式。他选取了陈远常穿的几件衣物、常用的几件医具和刻刀,以及那个骨质护身符,作为衣冠冢的陪葬品。冢址选在亳城西郊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据说地势平稳,视野开阔。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

送葬的队伍很长。亘走在最前,手持招魂幡,苍老的吟唱声在风中飘散。阿蘅和辛捧着“衣冠棺”(一个小型木椁),泪流满面。厉捧着陈远的牌位,独眼空洞,步伐沉重。后面跟着医署众人、部分贞人、士卒代表以及自发前来的百姓。

泥土一锹一锹落下,覆盖了木椁。

一座新坟隆起,墓碑上刻着“商贞人兼医官石针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记载其生平贡献,最后是“罹患山瘴,寻药深山,不幸罹难,时年不详”。

厉站在坟前,最后一次跪拜。

这一次,他的悲痛不再需要表演。他看着这座空坟,想到三十里外岩洞中真正沉睡的陈远,想到自己可能此生再也无法找到那个地方,想到“重逢之日”的渺茫,巨大的孤独与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葬礼结束后,生活还要继续。

亘更加苍老了,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教导年轻贞人和整理古籍中。阿蘅正式接管医署,她变得更加坚韧沉稳,只是眼中少了往日的光彩,偶尔会对着陈远留下的笔记发呆。辛被亘调到身边做助手,专注刻字与记录,话比以前更少。

厉在坟旁结庐守了七日。七日后,他拆了草庐,回到亳城。

他依照陈远的吩咐,用留下的钱币购置了一小块城外的田地,盖了两间土屋,仿佛真的要开始“安稳的生活”。但他大多数时间依旧独来独往,偶尔会消失几天,据说是进山采药或打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暗中收集韦的各种动向,默默记下,封存在记忆深处。

他再也没有试图去寻找那个山谷。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必须相信陈远的判断,必须相信“忘记”是对大人最好的保护。有时在梦中,他会依稀看到岩洞的入口,但醒来后,那些画面便迅速模糊,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

时间继续流逝。

陈远的衣冠冢前,青草长了又枯,枯了又长。来祭拜的人逐渐减少,只有阿蘅、辛和厉,还会在每年的忌日默默前来,烧些纸钱,摆些果品。

亳城依旧在扩张,商族的力量在壮大。新的贞人崛起,新的医者出现,新的故事在不断上演。“石针”这个名字,渐渐从日常谈论中淡去,成为一段带着遗憾与惋惜的往事,铭刻在少数人的记忆里,记载在贞人舍某卷不常被翻阅的骨册之中。

而在北方三十里外,那个被藤蔓与遗忘彻底封闭的岩洞深处,真正的陈远,依旧在石台上沉睡。

他的胸膛每隔很久才会微微起伏一次,体温与周遭岩石趋同,生命体征降到几乎无法探测的程度。黑暗是绝对的,寂静是永恒的。只有洞顶裂隙中偶尔滴落的水珠,每隔数日或数十日,才会在洞底的石洼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却标志着时间的流逝。

一年。

两年。

三年。

衣冠冢上的墓碑开始出现风化的痕迹。

岩洞中的陈远,依旧在黑暗与寂静中,进行着那场不知终点的长眠。

墓室幽闭,真假两处,一处是世人眼中的终点,一处是独自等待的起点。

而桥梁,已经彻底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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