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市委事故调查组进驻宝山。
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市安监局副局长马国华——林默的老熟人。一年前，林默在龙建负责的一个项目接受安全检查时，就和马国华打过交道。这人以“铁面”着称，但林默知道，他那张铁面背后，藏着的是精密算计。
会议室里，马国华坐在主位，面前摆着厚厚的资料。调查组七个人，分坐两侧，个个面无表情。
“林区长，”马国华翻开文件夹，“情况我们都了解了。现在需要你说明几个问题。”
“请问。”林默坐在对面，神色平静。
“第一，宝山化工厂上次全面安全检查是什么时候？”
“今年一月十五日。”林默不用看资料，“区安监局组织，检查结果是合格。”
“合格？”马国华抬起眼皮，“合格的企业，四个月后就发生重大爆炸？”
“马局长，安全检查只能反映当时的情况。”林默不卑不亢，“企业生产是动态过程，设备老化、操作失误、管理松懈，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引发事故。”
马国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林区长很懂行啊。”
“在龙建这几年，基本的安全生产还是懂的。”
“那就好。”马国华合上文件夹，“第二个问题，事故发生后，你的处置措施。”
林默如实汇报。从凌晨三点接到消息，到现场指挥，到各部门协调，到人员救治和家属安抚。条理清晰，时间节点明确。
马国华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两笔。等林默说完，他问：“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向市委主要领导汇报？”
这话问得刁钻。林默心里冷笑，面上平静：“根据应急管理预案，事故发生后，首要任务是现场处置和人员救援。我在赶赴现场的途中，已经通过电话向陈书记汇报。陈书记当时在市里开会，指示我全权负责现场指挥。”
“全权负责？”马国华重复了一遍，“那陈书记什么时候到的现场？”
“早晨六点四十分。”
“也就是说，从三点到六点四十，将近四个小时，现场是你一个人指挥的。”
“是。”
马国华点点头，不再问这个问题。但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让林默知道，这会被记下来——年轻代理区长独断专行，不把区委书记放在眼里。
接下来的问题更细：消防力量调度是否合理？医疗资源调配是否及时？群众疏散是否到位？空气污染监测数据是否真实？
每个问题背后都藏着陷阱。林默一一应对，但心里清楚，这些所谓的“调查”，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较量，在调查之外。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结束时，马国华站起身：“林区长，这段时间请配合调查组工作。暂时不要离开宝山。”
“明白。”
走出会议室，吴彬等在外面。看见林默，他快步跟上：“林区长，三点半的安全生产会，还开吗？”
“开。”林默看了眼手表，“还有二十五分钟，来得及。”
“可调查组那边……”
“调查归调查，工作归工作。”林默脚步不停，“去会场。”
下午三点半，区政府大会议室坐满了人。
全区一百二十七家规模以上企业的负责人全部到齐，加上各街镇、各部门的一把手，黑压压一片。林默走进会场时，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
他走到主席台，没有坐，就站在讲台前。
“各位，今天凌晨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林默开口，声音不大，但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五人遇难，二十一人受伤。五个家庭破碎，二十一个家庭陷入痛苦。”
会场鸦雀无声。
“我知道，在座的很多企业负责人，现在想的是怎么应付检查，怎么过关。”林默环视一圈，“但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个会，不是教你们怎么应付。”
他按下遥控器，大屏幕上出现事故现场的照片——废墟，火光，担架，白布。
“这是血淋淋的教训。”林默说，“而这样的教训，在宝山不是第一次。2018年，机械厂事故，三人死亡；2019年，纺织厂火灾，两人死亡；2020年，食品厂氨气泄漏，一人死亡，十几人中毒。”
一张张照片翻过，触目惊心。
“每次事故后，我们都开安全会，都搞大检查，都处理几个人。”林默关掉投影，“然后呢？然后过段时间，又出事故。为什么？”
他停顿了几秒：“因为有些人觉得，安全生产是成本，是负担。因为有些人觉得，事故是小概率事件，不会轮到自己。因为有些人觉得，就算出事，花钱也能摆平。”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林默的声音陡然提高，“从今天起，在宝山，安全生产不是成本，是底线！不是负担，是责任！不是可选项，是必选项！”
他拿起一份文件：“区政府已经研究决定，启动为期三个月的安全生产专项整治行动。所有企业，不管规模大小，一律停产整顿，全面自查。自查合格后，由区安监局、消防、环保、市场监管四部门联合验收，验收合格一家，复工一家。”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林区长，这不行啊！停产三个月，企业会垮的！”
“是啊，现在订单正紧，停不起啊！”
“能不能分批进行？”
林默抬手，压下议论：“我知道大家有困难。但比起生命安全，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如果连工人的安全都保障不了，这样的企业，垮了也不可惜。”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回旋余地。
“当然，政府会提供支持。”林默话锋一转，“对于积极配合整改的企业，区政府将协调金融机构，提供专项低息贷款，帮助渡过难关。对于整改到位、率先达标的企业，给予税收减免、政策倾斜。”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是管理艺术。
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企业主们在心里盘算，这笔账怎么算。
“另外，”林默说，“从今天起，建立企业安全生产黑名单制度。发生重大事故的，列入黑名单，永久不得在宝山从事生产经营。发生一般事故的，第一次黄牌警告，第二次红牌罚下。”
他看向台下：“各位，宝山要发展，但不要带血的发展。这是我的底线，也是宝山的底线。”
会议持续到五点半。散会后，几十个企业主围上来，想再争取一下。林默让吴彬挡着，自己从侧门离开。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陈为民的电话就来了。
“林默，你那个停产整顿的决定，是不是太激进了？”陈为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百多家企业同时停产，经济数据怎么办？就业怎么办？”
“陈书记，经济数据可以慢慢赶，就业可以想办法。”林默说，“但人命关天，等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马国华那边，你注意点。”陈为民换了话题，“他这次来，不光是调查事故。”
“我知道。”
“程江东今天给我打了两个电话。”陈为民说得很含蓄，“他对宝山很关心。”
“谢谢领导关心。”林默回答得滴水不漏。
挂了电话，林默靠在椅背上。窗外，天色渐暗。
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事故调查，安全生产整治，背后是各方势力的博弈。马国华代表的是市里的某些人，程江东有他自己的算盘，陈为民在观望，企业在挣扎。
而他，必须在这盘复杂的棋局中，走出自己的路。
手机震动，是吴彬发来的信息：“林区长，宝山化工厂的背景查清楚了。最大股东是‘华融投资’，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高明源。”
林默握紧手机。看来，这场爆炸，可能不只是事故那么简单。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宝山的夜景在眼前铺开，万家灯火，看似平静。
但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这时，敲门声响起。吴彬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林区长，刚才有人送到门卫的，指名交给您。”
林默接过信封，没有署名。撕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他今天在事故现场的背影。而照片的角落，有一行小字：“管好自己，别多管闲事。”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林默看着照片，忽然笑了。
他把照片扔进碎纸机，对吴彬说：“通知公安局，从今天起，加强区政府周边的安保。特别是晚上，不能有任何死角。”
“是。”
吴彬转身要走，林默又叫住他：“等等。”
“林区长？”
“吴主任，”林默看着他，“你怕吗？”
吴彬愣了一下，随即挺直腰板：“跟着林区长，不怕。”
“好。”林默点头，“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你有个心理准备。”
“明白。”
吴彬离开后，林默重新坐回桌前。他打开电脑，开始起草一份报告——《关于请求市委支持宝山区安全生产专项整治工作的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