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言很快接到了自己政审通过的通知,和文件一起的还有一张火车票,因为得去市里的火车站坐火车,所以她提前一天出发,在火车站附近住了一晚招待所。
第二天去火车站集合,也不用起太早。
火车站特有的喧嚣混合着晨间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列车进站时悠长浑厚的汽笛,震得人胸腔微微发麻。
沈慕言提着简单的行李袋子,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和那份证明文件,脚步沉稳地穿过人群。
她穿着件干净的浅灰色列宁装,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
这身打扮干练利落,既符合远行的便利,又透着一股新式女青年的精气神,走在人群里并不算太扎眼,但也绝不再是过去那个模糊了性别的小伙子模样。
沈慕言很快在指定的候车区域找到了带队的孙主任。
孙主任手里拿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正踮着脚朝人群里张望。
“孙主任。”沈慕言走上前,出声招呼。
孙主任闻声转头,看到她,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紧绷的表情明显松弛了些许,随即又带上点惊讶:“小沈?是你啊!来得这么早?”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又忍不住朝她身后望了望:“其他两位同志还没到呢,咱们得再等等,人到齐了一块儿上车,路上也好互相照应。”
沈慕言点点头,表示理解。她把旅行袋放在脚边,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攒动的人影和远处冒着黑烟的火车头。
“孙主任,这次一共三位去西北的医护人员吗?”她随口问道,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清晰而平稳。
“对,这回就三个。”孙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点公事公办的介绍意味:“除了你,还有赵建国医生,另外一位之前是市纺织厂卫生所的护士,叫刘洁。”
沈慕言嗯了一声,没多问。
赵建国她知道,考试的时候他们还说过几句话。至于护士,不是一起考试的,当然没见过。
孙主任显然不习惯这种不确定的等待,一会儿翻翻手里的文件袋,一会儿又看表,嘴里低声念叨着怎么还没来。
沈慕言倒显得很平静,她靠在旁边一根刷着绿漆的廊柱上,微微垂下眼睫,似乎在看自己脚边的方砖缝隙,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远处月台上,一列墨绿色的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逐渐加速,带着巨大的惯性驶离站台,奔向未知的远方。
送行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短暂的骚动和呼喊,随即又被新的喧嚣淹没。
沈慕言的心,随着那远去的列车,也轻轻晃动了一下。
不知道霍景行现在在做什么?去没去研究院?
按正常来说,霍家人已经跟他说了自己性别的事了,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真的有人不考虑性别,只喜欢某个人吗……
“孙主任!孙主任!对不住对不住,来晚了!”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响起,伴随着一阵小跑带来的微喘。
沈慕言和孙主任同时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碎花衬衫,梳着两根粗黑辫子的年轻姑娘,拎着两个大包裹,正满脸通红地朝他们跑来。
网兜里脸盆、茶缸、饭盒磕碰作响,动静不小。这应该就是刘洁了。
几乎同时,另一个方向,赵建国也向他们走了过来:“孙主任,没迟到吧?”
“没没没,正好,正好!”孙主任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赶紧招呼:“来来,小刘,老赵,这位就是沈慕言同志,咱们县医院考去西北的医生。这下人齐了,咱们准备检票进站!”
刘洁站稳脚步,喘匀了气,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慕言,随即露出爽朗的笑容:“你就是沈医生啊?早听说了!真厉害!”
她伸出手,手心微湿,带着奔跑后的热度。
沈慕言伸手与她轻轻一握,笑了笑:“刘洁同志,你好。一路同行,互相照应。”
赵建国也朝沈慕言微微颔首:“沈医生,没想到我们都去西北啊,缘分啊!”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忍不住在她身上打量:“你……你这……”
沈慕言笑着看向他:“怎么了?刘同志?”
刘建国挠了挠头:“啊……没事没事……”
那天考试的时候,他记得沈同志是位男同志来的,而且还不嫌弃他话多,可以做兄弟!
怎么突然就变成姐妹了?
“好了好了,车票都拿好,跟我来,咱们的座位在一块儿。”孙主任挥着手里的文件袋,像牧羊人一样,领着三位即将远行的羊羔,汇入了涌向检票口的人潮。
沈慕言提起旅行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晨曦中熟悉的城市轮廓。
然后,她转过身,脚步坚定地,跟上了孙主任的背影。
检票口像一道闸门,跨过去,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与启程。
他们四人的座位恰好挨着,是硬座车厢里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
孙主任安顿好行李,坐下后,推了推眼镜,神色严肃地开了口:“同志们,咱们这趟去西北,火车得走五天才能到。路上,大家要互相帮助,注意安全,也趁着这几天,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五天?”刘洁刚把怀里的大包裹塞进行李架,闻言瞪大了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要那么久啊?”
她显然对这漫长的旅程缺乏心理准备。
孙主任点点头,脸上的皱纹在车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些:“是啊,西北偏远,铁路线长,条件也比咱们这儿艰苦。所以啊,车上这几天,能睡就多睡会儿,好好休息。”
沈慕言靠着窗边坐下,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西北的艰苦,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想到自己做出这个选择的缘由,心底不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这要是以前,指定得骂一声恋爱脑。
想到这儿,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轻轻摇头,将这自嘲的念头压下。
窗外的站台缓缓后移,城市的轮廓在加速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既已选择,便不必回头,也不必懊恼。路,总是要自己走下去的。
不过她也并不觉得自己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