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张氏家主张百万主动前来御营的消息,让中军大帐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御营中军帐内。
张世泽“铮”一声按住腰间宝剑,甲胄碰撞发出清脆声响:“陛下!此獠此时前来,必是包藏祸心!”
“末将以为要么是来窥探我军虚实,要么就是假意投诚——让末将带一队精锐,半路……”
卢象升轻抚下巴沉吟,眉宇间忧色更深:
“张氏在陕西经营百年,根深蒂固。若其主动投诚而我等无故擒杀,恐寒了关中人心,更让朝中那些言官抓住把柄。”
他转向御座,躬身道,“陛下,臣以为不如先宣他进来,臣等护卫在侧,见机行事。”
御座上,崇祯并未言语,只是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哒,哒,哒。
帐内只闻烛火噼啪作响。
穿越而来三个月,崇祯太清楚这些士绅的嘴脸。
前世在马克思学院研读《中国封建社会土地关系史》时,那些枯燥的文字如今都化作了血淋淋的现实——这些地方豪强,哪个不是靠着盘剥百姓积累起万贯家财?
“见,当然要见。”
崇祯终于开口,唇角那抹冷笑让帐内温度又降了几分。
“人家都送上门来了,我们岂能不见?”他缓缓起身,明黄色龙袍在烛光下流淌着金光,“不过——”
崇祯目光扫过两位重臣,一字一顿:
“传令,在营中空地搭个木台,要半人高。再去周边村落,请些乡民代表——专找那些被张氏逼得家破人亡的!朕要当着这些苦主的面,好好问问这位张百万,他家的百万家财,到底沾着多少百姓的血泪!”
————
军令如山,御营立刻沸腾起来。
士兵们砍伐林木的斧凿声惊起了宿鸟。不过半个时辰,一座简陋却结实的木台已然立起。
台高五尺,正对着营门,像极了一座审判台。
与此同时,干涸的黄土被马蹄踏碎,扬起的烟尘里,几队骑兵驰向周边村落。
这次他们不再只是施舍稀粥,而是带着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陛下有令,召乡老觐见!有冤申冤,有苦诉苦!”
消息像火星落在干草上,却在死寂的村庄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皇帝?那可是真龙天子,见我们这些泥腿子作甚?”
“怕不是骗人去修皇陵..….”
“定是拉壮丁的新法子!”
绝望比希望更顽固。
直到士兵们挨家挨户拍门,指名道姓要请那些被张家逼得家破人亡的人家——
那个儿子被活活打死的赵老汉,那个女儿被抢去做妾投井的李大娘,那个田产被强占、只能啃树皮的孙瘸子。
赵老汉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里燃起一丝狠厉:“走!大不了赔上这把老骨头!”
当他们踏进戒备森严的御营,龙旗在烈日下翻卷,甲胄碰撞的铿锵声令人胆寒。
这些面黄肌瘦的乡民瑟瑟发抖,以为下一刻就要被拖去刑场。
可迎接他们的却是——
“老乡这边坐。”
一个年轻士兵扶住差点软倒的李大娘,往她手里塞了碗热水。
空地上搭着简陋木台,台下竟摆着几排木墩。
这不合礼制的安排让乡民们更加惶恐——皇帝不该在九重宫阙里接受百官朝拜吗?
怎会在这荒地里见他们这些草民?
突然三通鼓响,一队金甲侍卫肃然而立。
一个穿着半旧龙袍的年轻人稳步登台,衣角还沾着旅途的尘灰。
“陛下驾到——”
惊雷般的唱喝中,乡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哗啦啦跪倒一片。
赵老汉的额头重重磕在黄土上,想起惨死的儿子,老泪混着泥土糊了满脸。
他却不知,此刻高台上的年轻帝王,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来自未来的心。
穿越成崇祯的第一百三十七天,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终于撕碎了所有史书桎梏。
他俯瞰着台下这些史料里轻描淡写记为“流民”的百姓,仿佛看见《资本论》里被异化的农民正跪在面前。
“平身。”
清朗的声音穿透战栗的空气,“今日朕在此,就是要听真话。”
崇祯目光扫过那些皲裂的手掌、佝偻的脊背:
“你们交的皇粮,养着朝廷的官。你们种的棉麻,织着将士的衣。是大明的子民在供养这个国家——”
这话震得随行翰林脸色煞白,而乡民们却茫然抬起了头。
崇祯深吸一口气,用最直白的话语撕裂千年谎言:
“既然这江山社稷靠着你们的血汗才能运转,凭什么你们要跪着说话?都给朕站起来!今天不是皇帝见草民,是吃俸禄的人该听听纳税人的心声!”
赵老汉闻言,第一个颤巍巍站起,浑浊的眼泪淌进深深的皱纹里。
他看见那位年轻帝王竟对着他——一个蝼蚁般的老农——缓缓拱手,行了个平辈的揖礼。
阳光灼灼,映着青衫帝王眼中跳动的火焰。
接着,崇祯望着底下仍然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乡民,心头猛地一揪。
这些所谓“皇恩浩荡”的子民,一个个瘦得只剩骨架,破旧的棉袄露出发黑的棉絮,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有个老汉紧张得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干裂的后颈在冷风中格外刺眼。
后世的他,也曾在文献里读过“饿殍遍野”,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这四个字的重量。
崇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没用太监传话,直接走到台前。
亲手拿起那个简陋的铁皮喇叭时,他注意到台下乡民们肩膀齐齐一颤,仿佛等着雷霆骤降。
“乡亲们,”
崇祯继续开口,声音透过喇叭传出,刻意放得轻缓,“都起来吧,坐下说话。”
台下死寂,除了那个老汉以外,无人敢动。
崇祯心里叹了口气,继续道,语气更柔和了几分:“朕今天叫大家来,不是来摆皇帝架子的。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听听咱们老百姓……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受了什么委屈。”
崇祯刻意用了“咱们老百姓”这个词。
站在一旁的司礼监太监眼皮猛地一跳,几个侍卫也交换了震惊的眼神。
皇帝何时用过这等口吻?
乡民们更是惶恐,将信将疑。
直到随行的军官们再三催促,他们才战战兢兢地、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挨着那些小木墩坐下,半个屁股悬着,脊背佝偻,头深深低下,不敢直视圣颜。
崇祯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蜡黄、布满沟壑的脸,最后落在离台最近的一个老汉身上。
那老汉双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皮,死死攥着自己破旧的裤腿。
“那位老伯,”
崇祯微微倾身,“看您年纪最长,您先给朕说说,家里几口人?田赋……今年交得上吗?”
被点名的老汉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中,猛地从木墩上滑下来,“扑通”再次跪倒,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
“陛……陛下饶命!草民……草民……”
“老伯,快起来!”
崇祯心头一酸,立刻对旁边侍卫道,“扶他起来,坐下回话!”
他放缓语速,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真诚,“今日在此,无论说什么,朕,都赦你们无罪。朕只想听真话。”
老汉被侍卫搀扶起来,重新坐回木墩,浑浊的老眼偷偷抬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台上的皇帝,看到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惯常想象的威严,反而是一种……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官老爷眼里见过的、带着沉重和温和的神情。
见状,老汉胆子稍微大了点,嘴唇哆嗦着,终于带着浓重的乡音开口:
“回……回陛下话,草民家……原本六口人,去年……去年婆娘和小子没熬过冬,没了……现在剩下三口,守着四亩薄田……”
“四亩田,收成如何?”崇祯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
“好年景时,一亩能打一石多谷子……可……可今年旱了又涝,亩产不到八斗。”
“那田赋呢?每亩征多少?”
老汉喉咙滚动了一下,脸上恐惧更深,但在皇帝专注的目光下,还是颤巍巍答道:“县……县衙说要每亩征……征一斗二升……”
崇祯眉头瞬间锁紧。
亩产不到八斗,征一斗二升?
这税率高得离谱!
他强压怒火,继续问:“交了赋税,家里粮食还够吃吗?”
老汉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他用袖子胡乱擦着,哽咽道:
“陛下明鉴啊……交了赋,剩下的粮食,掺上野菜树皮,也……也撑不过三个月啊!官府还催着辽饷、剿饷,草民……草民实在没办法,把丫头……卖了……”
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嗡”的一声,台下乡民中间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不少人开始偷偷抹眼泪,显然这老汉的遭遇,戳中了他们所有人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