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府,揽月水榭。
三层素纱将湖心水榭围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紫檀长案上列着八珍玉碟,酒是江南贡来的三十年梨花白,盛在琉璃盏中,澄澈如琥珀。
纪怀廉斜倚在锦绣软垫上,月白锦袍的衣襟微敞,露出里头暗红中衣的绣纹——是金线绣的蟠螭,烛光下隐隐流动。他指尖拈着琉璃盏,目光透过晃动的酒液,落在对座那人身上,似笑非笑。
谢庆遥端坐如松。
他穿的是靖远侯常服——黛蓝云纹锦袍,玉带束腰,发髻以一根乌木簪固定,再无多余饰物。与永王的慵懒散漫相比,他连衣袖的褶皱都理得一丝不苟。
“谢侯爷终于肯踏进本王这王府,”纪怀廉拖长语调,忽然轻笑,“着实让本王……意外啊。”
“王爷相邀,不敢不来。”谢庆遥举杯,动作标准如仪,“臣敬王爷。”
纪怀廉仰头饮尽,随手将琉璃盏抛在案上。“哐当”一声脆响,盏沿磕出一道细纹。侍立在纱外的侍女肩头微颤,却不敢入内收拾。
“说起来,”纪怀廉支着额角,目光斜睨,“本王与谢侯爷,也算同出一门——都是夏将军教出来的。可惜啊,夏将军……”
他故意停顿,指尖在案上轻叩。
哒、哒、哒。
每一声都敲在寂静里。
谢庆遥缓缓放下酒盏,盏底与案面接触,无声无息。
“夏将军之事,”他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圣上已有明诏。为人臣子,当遵圣意,不该妄议。”
“不该?”纪怀廉忽然坐直身子,前倾,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出危险的光,“可本王怎么听说,谢侯爷这些年,没少关照夏家旧部?”
他伸手,从案下抽出一本薄册,“啪”地扔在谢庆遥面前。
册子摊开,墨字密密麻麻:某年某月,靖远侯府以“抚恤老兵”之名,往北境送去粮饷;某年某月,谢庆遥巡视边关,特意绕道探望几位退隐的夏家军旧将;某年某月,京城某位曾为夏家说话的言官遇困,暗中得靖远侯府接济……
“这些,”纪怀廉笑容灿烂,眼底却结着冰,“谢侯爷又作何解释?”
谢庆遥目光扫过册子,神色未变:“臣掌禁军,恤老兵、察边情,是分内之责。王爷若觉不妥,可具本上奏。”
“分内之责?”纪怀廉嗤笑,忽然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从唇角溢出,顺着脖颈滑进衣襟,濡湿了那片暗红蟠螭。他抹了把嘴,眼中泛起血丝:
“那徐州青云楼呢?也是你分内之责?”
水榭内的温度骤降。
纱幔无风自动。
谢庆遥抬眸:“王爷何意?”
“何意?”纪怀廉起身,踉跄着绕过桌案,走到谢庆遥面前,俯身,几乎贴着他耳畔,“谢侯爷,你当真以为……本王查不到徐州那些事?”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气,也带着淬了毒的寒意:
“三年前,苏慕云在临安失利,一个叫罗青的少年突然出现,与他一起到徐州建立青云楼,两年时间内又建青云集。谢侯爷,你告诉本王,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哪来的大笔银钱筹建起一座青云楼?又哪来的本事,能让苏慕云、陈延年那样的人物对他言听计从?”
谢庆遥不动。
他甚至未抬眼,只平静地看着眼前晃动的烛火:“商贾之家,有些积蓄,不足为奇。至于苏慕云、陈延年与罗青合作,应是生意往来,各取所需。”
“生意往来?”纪怀廉猛地直起身,一挥袖,带倒了案边烛台!
“轰——”烛火倾翻,点燃了素纱一角。火光骤起,映得他面容在明暗间狰狞如鬼。
纱外的侍女惊呼欲入,却被纪怀廉厉声喝退:“滚出去!”
火势蔓延,青烟腾起,焦味弥漫。
谢庆遥终于起身。他未看火,只看着纪怀廉,缓缓道:“王爷既已查过,当知罗青此人户籍、路引、商籍,一应俱全,无甚可疑。”
“本王查的不是文书!”纪怀廉盯着他,眼中戾气翻涌如潮,“谢庆遥,你今日若说实话,本王念在同门之谊,或可网开一面。若不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刀凿斧刻:
“等本王查清这罗青的底细,你,还有你想藏着掖着的一切,一个都跑不了。”
谢庆遥却笑了。
那是极淡的笑意,淡到几乎看不见,却让纪怀廉心头莫名一凛。
“王爷要查,便查。”谢庆遥抬手,竟从容地扯下燃烧的素纱,掷入湖中。火焰遇水,“嗤”地熄灭,青烟散入夜色,只剩焦黑的纱边漂浮。
他转身,面向纪怀廉:“但臣有一言。”
“说!”
“夏将军当年,也曾查过一些事。”谢庆遥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重锤落地,“查得太深,触了某些人的逆鳞。所以夏家——”
他停顿,目光如深潭,映出纪怀廉骤然苍白的脸色:
“满门俱灭。”
四字落地,水榭死寂。
湖风穿堂而过,吹散残余的焦味,也吹得残烛疯狂摇曳。
明暗交错间,两人对视——个眼中戾气如沸鼎,一个眸底沉静如古渊。
许久,纪怀廉忽然大笑。
笑声癫狂,在水榭中回荡,惊起湖畔栖鸟扑簌飞逃。
他笑到剧烈咳嗽,笑到眼角渗出泪,才扶着桌案,喘息着道:
“谢庆遥……好,好得很。”
谢庆遥不答,只整了整衣袖,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王爷若无事,臣告退。”
他转身,走向纱幔出口。步履从容,背影挺拔如孤松,仿佛刚才什么也未发生过。
“谢侯爷。”纪怀廉在身后开口,声音已恢复平静,甚至重新染上了那种慵懒的笑意,“今夜这酒,喝得痛快。改日,本王再请侯爷——好好喝一场。”
最后三字,咬得极重,重如金石相击。
谢庆遥脚步未停,只抬手掀开纱幔:“恭候。”
身影消失在夜色廊桥尽头。
子时三刻,永王府书房。
纪怀廉已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书案后,脸上再无半分宴席时的癫狂慵懒。
他手里摩挲着那枚青铜虎符,目光沉冷如冰。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李管事躬身入内,双手呈上一只细竹筒:“王爷,凉州六百里加急。”
纪怀廉接过竹筒,拧开,抽出卷得极紧的纸条。就着烛火展开,上面字迹仓促:
“廿九子时,夏家三人押往肃州途中,于凉州西十里坡遇大股马匪劫道。押送兵卒八人死五伤三,三犯失踪。另:三日前曾有一陌生少年持指挥使手令入石场探视夏淮南,时约一炷香。该少年身份未明,疑与劫案有关。凉州卫已封锁四门严查。属下继续追查。暗卫丙字七号。”
“咔嚓!”
纪怀廉手中竹筒应声而裂!
“马匪劫道?”他盯着纸条,眼中戾气如实质般迸发,“凉州西十里坡,离城不过五里,哪来的大股马匪敢劫官道押送?!”
他猛地站起,在书房中疾走两步,忽地转身:“定是有人设计害他们!”
李管事垂首:“王爷的意思是……”
“夏家这三个还是孩子,”纪怀廉声音发颤,不知是怒是急,“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不过是有些人,怕夏家死灰复燃!”
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太子……定是太子!他怕师父留下什么后手,怕这三个孩子将来翻案,所以非要赶尽杀绝!”
“王爷息怒。”李管事低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三位公子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
“他们不能死!”纪怀廉厉声打断,“传令凉州所有暗卫,全力搜寻三人下落。还有——”他指着纸条上那行字,“查!给本王查清楚,三日前去石场探视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持谁的手令?怎么进的石场?一炷香时间,说了什么?!”
“是。”
“还有凉州卫指挥使谢长庚,”纪怀廉眼中寒光一闪,“他为何会批手令让人探视?此事他知情多少?给本王一并查!”
“是。”
李管事匆匆退下传令。
书房内重归寂静。纪怀廉跌坐回椅中,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虎符,指节泛白。
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许久,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与痛楚:
“师父……当年我没能护住含章,如今若连你的三个侄儿都护不住……”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许多年前,镇北将军府后院。夏淮南带着两个弟弟练拳,一招一式,认真得像模像样。
那时淮南才十二岁,拍着胸脯对他说:“怀廉师兄,将来我也要像伯父一样,当大将军,保家卫国!”
可如今……
纪怀廉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红,“你们一定要活着。师兄……一定会找到你们。”
京城的夜,已深。
凉州的夜,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