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还不到六点，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城市冰冷的轮廓。顾曼独自坐在电视台空旷的剪辑室里，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她面前的屏幕上，正是那期被阉割后的关于历史建筑保护的报道成片。
手指悬在播放键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职业尊严受挫的愤怒，依旧在她胸腔里淤积。删改后的片子，虽然保留了基本事实，却失去了最锋利的棱角和最动人的灵魂，变得温吞而妥协，如同被拔掉利齿的猛兽，徒有其表。这不是她想要的新闻，不是她坚守的 journalism。
最终，她关掉了屏幕，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疲惫如同潮水，不仅来自连日的加班和争执，更来自一种理想触碰现实壁垒后的挫败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赵江河发来的信息：“今晚能准时下班吗？我买了你爱吃的那家粤菜。”
若是往常，这样带着笨拙讨好的信息或许能让她心软一瞬，但此刻，她只觉得烦躁。她需要的是理解，是共鸣，是能穿透她此刻内心冰层的真正暖意，而不是程式化的关心。她没有回复，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又枯坐了近一个小时，直到胃部传来隐隐的抽痛，顾曼才深吸一口气，收拾东西，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电视台。
回到家，门口玄关的灯亮着，一股熟悉的、这次没有糊味的食物香气传来。赵江河系着那条略显滑稽的卡通围裙，正端着汤碗从厨房走出来。看到顾曼，他脸上立刻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回来了？刚好，汤炖好了，这次我守着火，绝对没糊。”
他的样子，带着一种与平日沉稳形象不符的笨拙和努力。顾曼看着，心中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酸软。她“嗯”了一声，换了鞋，默默走到餐桌前坐下。
赵江河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急于询问或安慰，只是默默地给她盛好汤饭，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顾曼吃得很少，几乎是数着米粒在吃。
“报道……还是不顺利？”赵江河放下筷子，试探着问，语气小心翼翼。
顾曼抬眼看了他一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播是能播了，但核心的东西都被砍掉了。主任说，要考虑影响，要考虑大局。呵，大局……”她语气里的嘲讽和失望，毫不掩饰。
赵江河沉默了片刻。他理解这种感受，太理解了。在推进资产剥离的过程中，他何尝不是常常要在原则和现实、理想和妥协之间艰难平衡？
“有时候，退一步，或者换条路走，不代表放弃。”赵江河斟酌着词句，他不是在说教，而是在分享自己的体悟，“就像我们改革，硬碰硬不行的时候，就得想办法迂回，找到那个既能推动工作、又能把震荡降到最低的切入点。”
顾曼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探究：“那如果你的‘切入点’始终找不到呢？如果你的报道，你的改革方案，注定要阉割掉最重要的部分才能面世呢？”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本质。
赵江河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坦诚而深沉：“那就想办法，让那些被阉割掉的部分，以另一种方式，发挥更大的价值。或者，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好的时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有力，“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先放弃相信它的价值。”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顾曼沉寂的心湖，荡开了一圈涟漪。她没想到，赵江河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不是在简单地安慰她“想开点”，而是在肯定她坚持的价值，并提供一种策略性的思考。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再多谈工作。赵江河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吃完饭就钻进书房继续处理公务。他收拾了碗筷，泡了两杯热茶，和顾曼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部她喜欢的、无关工作的老电影。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种安静的陪伴。
这种无声的支撑，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顾曼靠在沙发里，感受着身边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连日来的紧绷和委屈，似乎在一点点消融。
夜里，顾曼睡下后，赵江河却毫无睡意。他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却没有处理工作邮件。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曼那句失望的“大局”，以及她眼中那份对新闻理想近乎执拗的坚持。
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了顾曼那期报道涉及的关键词——“北江市”、“历史建筑保护”、“城市更新”、“民间文保组织”。大量的信息涌现出来。他一条条地浏览着，看到了官方发布的规划文件，也看到了民间文保志愿者在论坛、博客上发出的焦急呼吁和一些被忽略的案例。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条数月前由“北江民间历史文化保护协会”发布的、关于一座名为“润德女中”旧址可能被拆除的求助信上。信写得情真意切，附有大量老照片和历史资料，详细阐述了该建筑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但关注者寥寥。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赵江河的思绪。
他想起不久前，在一次由周启明主持的、关于省属企业闲置资产盘活利用的专题会议上，曾经讨论过一个方向——鼓励和支持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与利用。当时会上还提到了相关部委近期可能出台的扶持政策……
（赵江河内心独白：或许……有一条路，可以既保住那些建筑，又不让顾曼的报道心血白费？这不仅仅是帮她，也是在探索一种国有资产（某些具有文物价值的厂区、宿舍等）与社会资本、文化保护相结合的新模式？）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起来。他没有立刻告诉顾曼，他需要先确认可行性。
接下来的几天，赵江河利用工作间隙，不动声色地开始了他的“秘密行动”。他首先通过内部渠道，查阅了关于鼓励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的最新政策动向和试点情况。然后，他让老李以调研企业非主业资产（其中包含一些有历史价值的老厂房、仓库）盘活情况的名义，侧面了解“北江民间历史文化保护协会”的情况，确认其是否是一个正规、有行动力的组织。
老李反馈回来的信息很积极：这个协会虽然规模不大，但成员多是高校历史学者、退休文保专家和热心市民，专业性和公信力都不错，只是缺乏资源和话语权。
与此同时，赵江河也仔细研究了“润德女中”旧址的产权归属和历史沿革。他发现，其产权目前归属于一家正处于资产剥离名单中的省属文化企业旗下，该企业正苦于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资产无法处置。
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一周后，在一个顾曼再次为报道后续无力而心情低落的周末傍晚，赵江河没有提前告知，开车带着她，来到了位于老城区一角的“润德女中”旧址。
那是一片红砖砌成的老建筑群，带有明显的民国风格，虽然有些破败，但格局依旧完整，高大的窗户、拱形的门廊，在夕阳余晖下散发着沧桑而宁静的美。与周围拔地而起的新楼盘相比，它像一位被遗忘的旧日淑女，倔强地守护着一段即将湮没的历史。
顾曼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建筑，又看向赵江河：“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这就是你那期报道里，原本想重点呈现，但最后被拿掉的案例之一，对吗？”赵江河看着她，目光温和。
顾曼愣住了，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赵江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建筑说：“我了解了一下，这块地的产权，属于省文联下属的一家老牌文化公司，现在这家公司正在我们的资产剥离名单里。这块地，对他们来说是负担，但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宝贝。”
他拿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和资料，递给顾曼：“这是‘北江民间历史文化保护协会’的资料，他们一直在为保护这类建筑奔走。而且，据我了解，国家层面正在酝酿出台更具体的政策，鼓励社会力量通过认养、认购、租赁等方式，参与低级别文物建筑和历史建筑的保护利用。”
顾曼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一个模糊的可能性在她脑海中形成。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或许可以牵个线。”赵江河收起手机，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让需要剥离资产的企业，和有意愿、有能力进行保护性利用的社会组织，在一个新的政策框架下见面。如果操作得当，‘润德女中’或许不必被拆除，而是可以被活化利用，变成一个小型博物馆、文化沙龙或者教育基地。这既保住了历史建筑，盘活了国有资产，也为你的报道，提供了一个远比单纯呼吁更有力的、具有建设性和操作性的后续故事。”
他顿了顿，看着顾曼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轻声道：“有时候，破局不一定非要正面冲锋。换个角度，借力打力，或许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你的报道，或许可以不再仅仅是指出问题，而是参与构建解决方案。”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落在顾曼的脸上，也落在赵江河沉稳而笃定的眼眸中。顾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没想到，赵江河会为她的事情，如此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么多功课！他不仅理解了她的理想和坚持，更没有停留在口头安慰，而是动用他的资源、他的视野、他对政策和规则的熟悉，为她指明了一条切实可行的、甚至可以撬动更大格局的道路！
这种支撑，不是甜言蜜语，不是物质馈赠，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志同道合者的并肩与引领。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感动，瞬间冲垮了顾曼心中最后的那道冰墙。她眼圈一红，猛地扑进了赵江河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赵江河……谢谢你……”她的声音哽咽，带着释然，带着重新燃起的希望，更带着一种深切的、失而复得的依赖和信任。
赵江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欣慰和暖意涌上心头。他伸出手，轻轻回抱住她，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传递过来的温度。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触碰到她内心最深处，找到了修复他们关系最关键的钥匙——不仅仅是生活的关心，更是精神世界的同频与支撑。
在废弃的“润德女中”旧址前，在沉沦的夕阳和初升的星辉下，两个曾经因为误解和忙碌而渐行渐远的身影，紧紧相拥。这一次，他们的心，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近。
而赵江河不知道的是，他这番为了帮助顾曼而进行的“秘密行动”，以及他所构思的这条资产剥离与文化保护相结合的新路径，在不久后，不仅圆满解决了顾曼的职业困境，更意外地为他正在推进的、陷入某种僵局的改革工作，撬开了一扇全新的、充满想象空间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