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苏州,雨丝带着栀子花的甜香,黏在青石板路上。玄妙观的三清殿后,几盏走马灯在暮色中摇曳,将 “道法自然” 的匾额照得忽明忽暗。顾存仁坐在八仙桌主位,山羊胡被烛火映得泛着银光,指间的茶盏盖在青瓷碗沿上轻轻摩挲,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像在敲打人心。
“诸位都尝过这碧螺春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闲适。今年的新茶刚摘下来,绒毛还沾在芽尖上,用太湖的活水冲泡,茶汤绿得像块翡翠。可在座的谁也没心思品茶 —— 桌上那封抄来的 “一条鞭法” 章程,墨迹还带着翰林院的朱砂印,红得刺眼。
坐在左手边的王举人 “啪” 地放下茶盏,青花盖碗在桌面上磕出火星。“顾兄就别绕弯子了!” 他的锦袍袖口绣着缠枝莲,此刻却被攥得变了形,“计亩征银!咱们这些田多的,税要涨三成!张居正这是要刨咱们的根!”
他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滚油里,八仙桌周围顿时炸开了锅。坐在对面的张员外脸色煞白,手里的玉扳指差点捏碎 —— 他家在昆山有两千亩水田,去年刚添置了三十个佃户,这要是按新法征税,怕是连给儿子捐官的银子都得填进去。
“何止是刨根?” 斜对面的李秀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他这是要把咱们江南士绅往死路上逼!想当年我祖父随曾铣大人守边关,流血流汗挣下的家业,难道要毁在这‘新法’手里?”
曾铣的名字一出,桌上的议论声顿时低了几分。这位嘉靖年间的抗蒙名将,当年因弹劾严嵩被斩,江南士绅至今念着他的忠义。李秀才这话,算是把 “反对新法” 和 “守护祖业” 绑在了一起,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存仁看着众人激愤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上个月收到徐阶从松江送来的密信,老大人在信里把张居正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 “忘了恩师教诲,专行酷法”,还特意嘱咐他,要联合江南士绅 “给新政降降温”。
“诸位稍安勿躁。” 他抬手压了压,烛火在他手影里跳了跳,“张居正想推新法,总得经过朝堂这关。六科给事中里,咱们的人占了四个 —— 刘台、周友山、吴中行,还有那个刚补上去的李选侍,哪个不是吃江南饭长大的?”
王举人的眼睛亮了:“顾兄的意思是……”
“让他们弹劾‘新法扰民’。” 顾存仁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说天气,“就说苏州百姓看不懂银子成色,奸商趁机盘剥;再说松江棉农卖了棉花换银子,反倒不如缴粮划算。把‘民怨’闹大,看内阁还敢不敢批红!”
张员外拍着大腿叫好:“这主意好!咱们再让各县士绅联名上书,就说百姓宁愿缴粮,不愿缴银!那些佃户平日里就怕算银子账,咱们振臂一呼,保管有上万百姓跟着起哄!”
李秀才却皱起眉头:“可…… 可朱翊钧那小皇帝,去年在徐州治水时挺有手腕的,万一他偏帮张居正怎么办?”
这话让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顾存仁身上,带着几分忐忑。他们不怕张居正 —— 这位首辅虽然铁腕,终究是士绅出身,多少会念点香火情;可那位少年天子,心思深不可测,去年能逼着张居正献采石场、冯保出银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对江南士绅动真格的?
顾存仁放下茶盏,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小皇帝?” 他冷笑一声,“他才十三岁,懂什么?朝政还不是张居正说了算?咱们只要把‘民意’做足了,让张居正骑虎难下,到时候别说三成税,就是半成都得给咱们免了!”
他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银票,票面都是苏州最大的 “裕和钱庄” 签发的,每张都盖着鲜红的印章。“这些是活动经费。刘台爱听戏,给他在南京买个昆班;周友山贪古玩,把我那只宣德炉送给他;剩下的,分给各县的士绅,让他们多请些‘百姓’去府衙门口哭诉求情。”
银票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一张张能通神的符咒。王举人第一个伸手拿了两张,其余人也纷纷上前瓜分,八仙桌上顿时只剩下空茶盏和那封被遗忘的新法章程。
“还有件事。” 顾存仁忽然想起什么,叫住正要离去的李秀才,“你去趟玄妙观前的糖画摊,找那个姓赵的小贩。告诉他,‘清明前的茶该采了’。”
李秀才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 这是他们跟京城内线联络的暗号。去年就是这个姓赵的小贩,把张居正要清查江南田契的消息提前透了过来,让他们有了准备。“放心吧顾兄,这事我亲自去办。”
众人散去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雨丝混着烛烟,在三清殿后织成一张朦胧的网。顾存仁独自坐在八仙桌前,看着地上散落的茶渍,忽然觉得那形状像幅八卦图,一半是福,一半是祸。
他想起徐阶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江南若乱,大明必危。” 这话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口发闷。可转念一想,若不奋力一搏,难道眼睁睁看着家业被新法掏空?他拿起桌上的新法章程,狠狠揉成一团,扔进墙角的香炉里。火苗舔舐着纸团,很快就将 “计亩征银” 四个字吞噬,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黑烟。
玄妙观前的老槐树下,姓赵的糖画小贩正收拾摊子。他的铜勺里还剩些融化的麦芽糖,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方才李秀才过来搭话时,他假装专注地给孩童画糖龙,耳朵却像张绷紧的网,将三清殿后的密谋一字不落地收了进去。
“赵师傅,再画个糖虎!”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拽着他的衣角,银铃般的笑声在雨幕中格外清亮。
赵小贩笑着应了,手腕轻转,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猛虎的轮廓。可他的心思全在方才听到的话里 —— 六科给事中、联名上书、百姓哭诉求情…… 这些词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指尖发麻。
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他迅速将糖画工具塞进挑担,又从担子底下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块巴掌大的密写板,还有一小瓶用乌梅汁调的墨水。他蹲在老槐树下,借着微弱的天光,飞快地在纸上写着:
“江南士绅密谋反对一条鞭法,欲通过六科给事中弹劾,煽动百姓抗税。顾存仁为主谋,参与者包括王、张等士绅……”
字迹小得像蚂蚁,却笔笔清晰。写完后,他将纸页卷成细条,塞进一根中空的竹笛里,再把竹笛插进挑担的竹筐边缘,外面用稻草盖住,浑然不觉。
夜渐渐深了,雨还在下。赵小贩挑着担子,消失在苏州城的巷陌深处。他的脚步很快,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在追赶时间。他知道,这封密信必须在三日内送到京城,送到骆思恭手里,送到那位少年天子的案头。
五日后的清晨,毓庆宫的铜鹤嘴里还衔着未干的露水。朱翊钧刚看完徐州送来的春耕奏报,就见骆思恭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靴底还沾着些江南特有的红泥。
“陛下,苏州的密信。” 他从袖袋里摸出那根竹笛,将里面的纸卷小心取出,又用清水浸湿 —— 原本空白的纸页上,渐渐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朱翊钧接过纸页,指尖划过 “六科给事中里,咱们的人占了四个” 那句话,眼神冷得像冰。他就知道,六科最近那些关于 “新法不宜过快” 的奏折来得蹊跷,原来是江南士绅在背后捣鬼。
“顾存仁……” 他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个苏州士绅的头领,去年还上表称颂他 “治水有功”,背地里却在勾结言官,煽动抗税。真是应了张居正常说的那句话:“江南士绅,笑里藏刀。”
骆思恭看着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低声道:“要不要奴才去苏州一趟,把顾存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朱翊钧摇摇头,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页,将那些阴谋诡计烧成灰烬。“杀了他,还有王举人、张员外。”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江南的士绅盘根错节,杀是杀不完的。”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记满江南士绅产业的牛皮本子,翻到顾存仁那一页。上面写着:“顾存仁,苏州府,田产一千五百亩,钱庄三座,与徐阶之子徐璠往来密切。”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去年黄河水灾,捐银五百两,实则偷运粮食出城倒卖,获利三千两。”
“他们不是怕缴税,是怕失去盘剥百姓的借口。” 朱翊钧的指尖点在 “偷运粮食” 几个字上,“计亩征银断了他们用劣质粮食抵税的路,自然要跳出来反对。”
骆思恭恍然大悟:“陛下的意思是……”
“让赵焕拟份奏折。” 朱翊钧合上本子,目光落在窗外初升的朝阳上,“就说江南士绅捐输踊跃,愿为新法表率,请陛下恩准苏州、松江先行试点‘一条鞭法’,由户部派专员监督,确保银税足额入库。”
骆思恭愣了愣,随即明白了陛下的用意。这是要将计就计 —— 江南士绅不是说百姓不愿缴银吗?那就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他们不是想借六科给事中闹事吗?那就先把 “试点” 的帽子扣下来,让言官们投鼠忌器。
“奴才这就去办!”
骆思恭走后,朱翊钧独自站在殿内。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他想起玄妙观的三清殿,想起那些在烛火下密谋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水,比北方的黄河还要深。
但他不怕。因为他手里有比银子更有力的武器 —— 民心。就像徐州的百姓懂得河堤的重要,江南的佃户也终会明白,计亩征银能让他们少受士绅的盘剥。那些被煽动的 “民意”,终究抵不过实实在在的好处。
小李子端来早膳时,见陛下正对着舆图上的江南地区出神,忍不住问:“万岁爷,江南的雨停了吗?”
朱翊钧抬头笑了,眼里的光芒比朝阳还要亮:“快了。” 他知道,玄妙观的密语只是这场较量的开始,接下来还有更棘手的仗要打。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像应对黄河水灾时那样,一步一步,稳扎稳打。
窗外的鸽子咕咕地叫着,振翅飞向湛蓝的天空。朱翊钧看着它们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那封被烧掉的密信。纸页可以烧成灰烬,但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终究会在阳光底下无所遁形。
他拿起那本《权书》,翻到 “乘隙插足,扼其主机” 那一页,在旁边写下 “江南” 两个字。墨迹透过纸背,像颗即将破土的种子,预示着一场新的风雨,也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苏州的雨还在下,但朱翊钧知道,晴天已经不远了。而那些躲在玄妙观后的密谋者,终将为自己的贪婪和短视,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