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香灰簌簌落在金砖上，像给这场持续了两个时辰的争论撒上了层薄雪。朱翊钧的指尖离开龙椅扶手时，留下几道浅浅的压痕 —— 李植与王国光的争执已从考成法的利弊，蔓延到了 洪武祖制 与 万历新政 的根本对立，连洪武年间的《大诰》都被搬了出来，殿内的火药味浓得几乎要炸开。
吵够了吗？
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块冰投入滚油，让喧闹的大殿瞬间冻结。李植涨红的脸僵在半空，刚到嘴边的 苛政猛于虎 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王国光举着的漕运账册停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朱翊钧缓缓起身，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流转，将他的影子投在殿中那幅《万国来朝图》上，仿佛要将整个天下都纳入掌控。既然各有道理，那就给你们三天时间。 他的目光扫过分列两侧的官员，各自拿出论据，寻证引典，三日后在文华殿辩论。谁能说服朕，朕就听谁的。
这话像道闸门，既拦住了愈演愈烈的争吵，又给了双方喘息的余地。李植愣了愣，随即叩首：臣遵旨！ 他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 三天时间足够串联更多言官，把 考成法违逆祖制 的帽子钉死；王国光则挺直了脊梁，白须在风中微动，他相信十年新政的实绩，绝非几句空谈能抹杀。
退朝时，张四维故意落在最后，看着李植被一群言官簇拥着走出太和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昨夜已让人给江南士绅递了话，让他们火速送些 考成法害民 的
来，不管真假，先把水搅浑再说。
文华殿的窗纸在第一日清晨就被贴上了厚厚的桑皮纸，隔绝了殿外的春光，只留下几盏羊角灯在梁间晃动，把争论的人影投在墙上，像场无声的皮影戏。李植捧着连夜拟好的《考成法十大罪状》，站在殿中最显眼的位置，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檐角的灰尘：
其一，越权行事！六科给事中本是言官，考成法却令其督查百官，混淆监察与行政，违我大明祖制！ 他抖着奏折的手青筋暴起，其二，标准僵化！无论灾区边地，均以税银完成为绩，逼得地方官饮鸩止渴，去年陕西大旱，知府为达标竟强征军粮，致使边军哗变！
每数一条罪状，言官队列里就响起一阵附和。周显适时递上陕西哗变的卷宗，上面的血手印早已发黑，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惨烈：臣补充，那知府正是张居正的门生！考成法实为结党营私的工具！
王国光猛地拍响案几，青铜镇纸跳起来砸在漕运账册上，发出哐当巨响：一派胡言！陕西知府确是被罢黜了，但他的继任者正是靠着考成法的督查，三个月就追回了被贪墨的军粮！ 他掀开账册，露出密密麻麻的红黑批注，自考成法推行，漕运每年损耗从十五万石降到五万石，这难道是结党营私能做到的？
户部主事捧着算盘上前，噼里啪啦的算珠声里，报出一串惊人数字：万历五年至十年，贪腐案件年均二百一十起，较前五年下降五成；税银入库率从六成七升至九成三，这都是考成法的功绩！
第一日的辩论在数字与罪状的碰撞中结束，朱翊钧让小李子将双方的论据分类誊抄，自己则捧着那本被翻得卷边的《考成法》原稿，在灯下笔耕不辍。他在 奖勤罚懒 四字旁画了圈，又在 六科督查 处打了个问号 —— 李植说的越权问题，确实值得深思。
第二日的辩论转向了民生。李植带来了江南织户的血书，泛黄的宣纸上，银贵谷贱，税银逼人死 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刺骨的绝望：一条鞭法以银缴税，考成法又逼官吏催缴，致使百姓卖儿鬻女！这等恶法，留之何用？
几个穿着补丁布衣的老妇被带到殿外，哭诉着被官吏强征赋税的遭遇。其中一个瞎眼的老妇抱着柱子哭道：我儿就是被考成法逼死的啊！
务实派官员气得脸色发白，李幼滋冲出去质问：你儿子是苏州织户王阿三？去年他因私贩官盐被抓，与考成法何干？ 老妇的哭声戛然而止，在李幼滋拿出的盐引记录前，瘫软在地。
王国光趁机呈上另一份账册，上面贴着百张田契：这是山东流民复业后的地契，每户都盖着考成法督查的印章。若此法真如李御史所言，为何三年间有二十万流民返乡？ 他指着其中一张，这户人家原在河南逃荒，正是考成法逼着地方官修缮水利，他们才能回籍种地！
朱翊钧注意到，李植带来的
笔迹相似，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王国光的地契上，却有不同州县的官印，日期连贯，绝非伪造。他让小李子把那些血书收起来，指尖划过纸面时，闻到了淡淡的墨香 —— 那是江南士绅常用的徽墨，绝非贫苦织户能买得起。
第三日的辩论进入白热化。李植搬出了《论语》，称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痛斥考成法 以刑代管，失却圣人教诲；王国光则引用《商君书》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反驳 空谈德政，实为纵容贪腐。双方引经据典，从孔孟吵到申韩，连永乐年间解缙编《永乐大典》时的争论都被翻了出来。
申时行一直沉默，此刻却突然开口：臣有一问。 他看着李植，若废考成法，诸位打算以何法替代？是恢复洪武年间的剥皮实草，还是回到嘉靖朝的 laissez-faire（放任自流）？
这个问题像记重锤，砸得废除派哑口无言。他们只知抨击，却从未想过替代之法 —— 洪武的酷刑早已废弛，嘉靖的放任更是导致了国库亏空，除了考成法，竟无更好的选择。
辩论结束时，夕阳的金辉透过桑皮纸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官员们争论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连吞咽都觉得疼。朱翊钧看着他们通红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几分了然。
考成法的核心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入静水。王国光几乎是脱口而出：奖勤罚懒，整顿吏治！ 这是张居正推行此法时反复强调的，十年间他每日核对考成簿，对此再清楚不过。
李植梗着脖子，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是钳制言路，结党营私！ 他仍不肯认输，即便那些伪造的血书已被拆穿，也坚持要咬住 张居正私党 的罪名。
朱翊钧没再追问，只是让小李子把誊抄的论据呈上来。他翻到 漕运损耗下降 那页，用朱笔在旁边画了个笑脸；又在 六科越权 处画了个哭脸，笔尖的朱砂在纸上晕开，像朵含苞的花。
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合上卷宗，起身时龙袍扫过案几，带起的风让羊角灯轻轻摇晃，明日早朝，朕自有决断。
走出文华殿时，晚风带着玉兰的清香扑面而来。朱翊钧抬头望着渐暗的天色，想起张居正临终前，躺在病榻上给他讲的 治水之道—— 堵不如疏，疏不如导。这三日的辩论，看似是浪费时间，实则是让所有利弊都摆在明面上，让官员们自己看清，废除考成法究竟是为民，还是为己。
小李子捧着卷宗跟在后面，忍不住问：万岁爷，您心里早有定论了吧？
朱翊钧回头，看着文华殿里仍在争执的人影，忽然想起少年时张居正教他下棋，说 高手从不急着落子，先看清楚棋盘再说。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脚步比来时更稳了。
月光爬上角楼时，王国光还在户部核对数据，烛火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动，像在为十年新政的功绩镀上金边；李植则在御史台连夜修改奏折，试图把 结党营私 的罪名坐实，却不知他与江南士绅的密信，早已躺在骆思恭呈给皇帝的密档里。
这场持续三日的辩论，从来不是为了说服谁，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明白 —— 朝堂之上，最有力的论据不是典籍，不是祖制，而是实实在在的民生与吏治。而他这个皇帝，要做的就是从这些争论中，找出那条既能整顿吏治，又不钳制言路的中间道。
夜露渐重，文华殿的灯一盏盏熄灭，只留下殿中央那张空荡荡的御座，在月光里沉默着，像在等待明日的最终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