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雪化了一半，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刺目的光。张四维站在文渊阁的回廊下，手里攥着那份加恩戚继光、李成梁的圣旨，指节捏得发白 —— 宣旨太监刚从辽东回来，说李成梁接旨时，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喊了声 吾皇万岁，那声浪震得辽河冰面都裂了缝。
首辅，江东之的家人送来的银票，要不要...... 幕僚捧着个锦盒，声音压得像漏风的窗纸。盒里的五千两银票还带着墨香，是江东之的儿子连夜送来的，只求能保住父亲一条命。
张四维猛地转身，锦袍的下摆扫过廊下的积雪，溅起的冰水打在幕僚脸上。 他的声音嘶哑，眼里的血丝比官袍的绯色更吓人，现在送来有什么用？没看见陛下给李成梁晋了爵吗？那是在敲我的骨头！
幕僚被吓得一哆嗦，锦盒
掉在地上，银票散了一地。他这才看清，首辅的朝服内衬竟湿了一片 —— 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
张四维盯着地上的银票，忽然想起三日前的早朝。那时他还躲在朝班后面，看着江东之像条疯狗似的咬向戚继光，心里盘算着只要扳倒这两人，张居正留下的军权就会落到自己手里。可皇帝那句 朕也是张先生辅佐的，像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划破了他的美梦。
糊涂！ 他狠狠一脚踹在廊柱上，楠木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是北境的长城！不是张居正的党羽！扳倒他们，鞑靼和女真打进来，谁来挡？我吗？还是你？
幕僚缩着脖子不敢应声。他终于明白，首辅这是怕了 —— 怕皇帝把 构陷忠良 的罪名安到他头上，怕那些被激怒的边军将士，更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王篆。
次日早朝，钟鼓还没敲到第三通，张四维就像换了个人。他从朝班前排走出来，绯色官袍在晨光中晃得人眼晕，手里高举的奏折封皮上，弹劾江东之 五个字用浓墨写就，黑得像要滴下来。
陛下！臣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里打着旋，惊得那些还在交头接耳的言官瞬间闭嘴，给事中江东之，无知妄言，构陷忠良！竟污蔑戚、李二位将军有异心，此等言行，动摇军心，形同通敌，请陛下严惩！
这话像道惊雷，炸得朝堂一片死寂。连朱翊钧都挑了挑眉 —— 昨日还在沉默观望的首辅，今日竟成了第一个跳出来弹劾江东之的人，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江东之正缩在言官队列里发抖，听到这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窜出来：张首辅！你胡说！当初是你说......
住口！ 张四维厉声打断，眼角的皱纹因愤怒而扭曲，本官何时与你说过什么？你这无知小吏，竟敢攀诬首辅！来人啊，把这疯言疯语的东西拖下去！
侍卫刚要上前，朱翊钧突然开口：慢着。 他的目光在张四维脸上转了一圈，像在欣赏一出拙劣的戏，张首辅昨日为何不言？今日却如此激动？
张四维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连忙躬身：陛下恕罪！臣昨日是想让江东之自行悔悟，谁知他执迷不悟，竟在私宅散布谣言，说戚将军与蒙古私通 —— 此等亡国之言，臣若再沉默，便是愧对陛下，愧对大明！
他这话半真半假。江东之确实在私宅抱怨过，但 私通蒙古 纯属他编造。可此刻说出来，却像根毒刺，扎得江东之面如死灰。
朱翊钧拖长了语调，拿起案头的密报 —— 那是骆思恭凌晨送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张四维与江东之的幕僚如何密谋弹劾，这么说，张首辅是真心维护边将？
臣不敢欺瞒陛下！ 张四维的额头几乎要碰到金砖，戚、李二位将军是国之柱石，臣与他们虽无深交，却深知其忠勇！江东之此举，实乃祸国殃民，请陛下廷杖四十，贬为庶民，以儆效尤！
他故意加重了 廷杖四十 四个字，像是在向皇帝表忠心 —— 看，我比你还狠。
武将队列里，方逢时悄悄松了口气。张四维这步棋虽无耻，却歪打正着帮了他们 —— 连 倒张派 的首辅都要严惩言官，其他人自然不敢再吱声。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伏在地上的背影，心里冷笑。这老狐狸总算看清了界限 —— 可以清算张居正的贪腐余党，却不能动国之根基；可以借
排除异己，却不能动摇边防。现在的收敛，不过是怕引火烧身。
准奏。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江东之罔顾事实，构陷忠良，廷杖四十，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言官队列，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以后凡有言官弹劾边将，需先经兵部、都察院、内阁三方核查，缺一不可。若再有无知妄言者，江东之就是榜样！
江东之瘫在地上，被侍卫拖出去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周显等人吓得面如土色，帽翅抖得像风中的残烛，连眼皮都不敢抬 —— 他们终于明白，皇帝划下的这条线，谁碰谁死。
退朝时，张四维故意放慢脚步，等方逢时走过来，满脸堆笑地拱手：方尚书，昨日之事，是老夫失察，让将军们受委屈了。
方逢时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甲胄的金属碰撞声里带着不屑：首辅言重了。只要别再有人拿边军当党争的棋子，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张四维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方逢时带着武将们扬长而去，背影挺得像杆枪。他知道，自己这步
的棋虽然保住了首辅之位，却彻底失去了军方的信任。
御书房的暖阁里，朱翊钧正看着骆思恭送来的卷宗。里面是张四维与江东之的往来信件，虽然大多语焉不详，却足以证明两人早有勾结。
陛下，要不要...... 骆思恭做了个
的手势。
朱翊钧摇摇头，将卷宗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纸页的声响里，他轻声道：还不是时候。 张四维虽然可恨，却还有用 —— 至少能制衡那些蠢蠢欲动的旧党，等找到了合适的替代者，再收拾他不迟。
他要的不是赶尽杀绝，是划定界限。清算贪腐可以，但不能动摇国本；党争可以，但不能危及边防。张四维的收敛，恰恰证明这条界限起了作用。
小李子， 皇帝拿起戚继光的奏报，上面说蓟镇的火器营已能熟练操作新炮，拟道旨意，嘉奖蓟辽将士，赏冬衣三千套，酒肉各百石。
奴才遵旨！
暖阁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朱翊钧望着那些光斑，忽然想起张居正说过的 帝王之术，在收放之间。如今他才算真正明白 —— 收的是野心，放的是能臣；紧的是贪腐，松的是民心。
三日后，廷杖的惨叫声从午门外传来时，张四维正在内阁处理公文。他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墨汁在 整顿吏治 的票拟上晕开个黑团。幕僚想替他换张纸，却被他拦住。
就这样吧。 他望着窗外的流云，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让他们看看，这墨团是怎么来的。
而蓟镇的长城上，戚继光正将皇帝赏赐的冬衣分发给士兵。寒风吹过，士兵们举起兵器欢呼，声浪震得烽火台都在颤。他们或许不知道京城的风波，却都明白 —— 只要守好这片土地，总会有人护着他们。
辽东的雪地里，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带着铁骑演练冲锋。马蹄扬起的雪雾中，他忽然勒住缰绳，望着北京的方向，用力拍了拍胸口的甲胄 —— 那里藏着皇帝赏赐的宁远伯令牌，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让人觉得无比安心。
这场由张四维主导的激进弹劾，最终以他自己的收敛落幕。朱翊钧知道，这不会是朝堂斗争的终点，但至少，他划下的那条线，暂时没人敢碰了。国之根基，边之柱石，在这场风波里，稳稳地立住了。
御书房的烛火亮至深夜。朱翊钧看着北境的舆图，在蓟镇和辽东的位置画了两个圈。他知道，只要这两个圈安稳，大明的江山，就乱不了。而那些跳梁小丑的算计，不过是史书上的几笔闲墨，翻过去，就是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