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二年二月的宁夏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紧张。沙尘在街道上打着旋,把店铺的幌子吹得噼啪作响,却吹不散街角那些眼神警惕的兵丁 —— 他们穿着不同于卫所官军的服饰,腰牌上刻着狰狞的狼头,是哱拜的私兵。
老金推着独轮车,慢悠悠地穿过南门。车上堆着几匹山西产的粗布,布角故意磨得发毛,看起来像走了千里路的货郎。他的草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稀疏的胡茬 —— 这是北镇抚司给他设计的伪装,一个在边关讨生活的老商贩。
站住! 两个私兵拦住了他,长矛的铁尖几乎戳到布捆上。干什么的?
老金佝偻着腰,露出一口黄牙笑:官爷,小的是卖布的,给城里的裁缝铺送货。 他从怀里掏出通关文牒,上面盖着沿途驿站的印,您看,这是从榆林过来的路引。
私兵翻来覆去地看文牒,又伸手摸了摸布捆,粗糙的手指划过布面,没发现异常。进去吧,别乱逛。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睛却还盯着独轮车的车轴 —— 那里藏着一把三寸长的匕首,是锦衣卫的标配。
老金推着车,后背的汗瞬间浸湿了里衣。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从进城的那一刻起,他们这队
就成了无数双眼睛的目标 —— 哱拜的人早就放出话,要严查 可疑分子。
队伍里的另外五人,此刻正散布在宁夏城的各个角落。扮成铁匠的小马,正蹲在鼓楼旁的铁匠铺里,假装给马钉掌,耳朵却竖着听周围的议论;扮成货郎的阿武,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篮子里的糖人底下,藏着微型的纸笔;还有三个,混在搬运粮草的民夫里,正往哱拜府邸的方向挪动。
他们是沈炼牺牲后,骆思恭派来的第二批密探。三十人的队伍,分成五组,每组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彼此不相往来 —— 这是北镇抚司的规矩,万一有人暴露,不至于全军覆没。
老金的目的地是城西的 胡记布庄,那是锦衣卫在宁夏的联络点。布庄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年轻时在锦衣卫当过头目,后来 伤残退役,在这里扎下了根。
新茶到了? 老金把布卸在柜台后,低声问。
瘸老板拨着算盘,眼皮都没抬:刚到的龙井,就是有点潮。 他的指尖在算盘珠上敲出一串密码 ——安全,有新情况。
后院的密室里,瘸老板点燃油灯,照亮了墙上的简易地图。哱拜这几天动作很勤。 他指着地图上的玉泉营,每天都有马车往那边运东西,晚上去,天不亮就回来,上面盖着帆布,看着挺沉。
老金掏出炭笔,在纸上记录:什么车?多少辆?
都是双辕马车,一天至少二十辆。 瘸老板压低声音,我让小伙计去看过,车辙很深,不像是运粮食的,倒像是...... 铁器。
老金的笔尖顿了顿。铁器,在这关口,最可能的就是兵器。他想起沈炼牺牲前传回的消息,哱拜从河套弄来了佛郎机炮,难道是在玉泉营组装?
还有, 瘸老板补充道,前天夜里,看到蒙古袄儿都司部的人进了哱拜府邸,骑马的就有十几个,带着弯刀,看着挺横。
夜幕降临时,阿武的消息也送了回来。他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到哱拜的儿子哱承恩,亲自把一批战马赶出城,交给了城外的蒙古人。听牵马的兵丁说,一共一千匹,都是上好的河西马。 阿武的字条上沾着糖渣,还听到哱承恩跟一个蒙古头目说
以后互为援手
互为援手...... 老金把这四个字圈起来,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一千匹战马,对蒙古部落来说,足以组建一支精锐的骑兵;而 互为援手 这四个字,几乎就是叛乱的明证。
第三天夜里,混在民夫里的三个密探,终于摸到了哱拜府邸的粮仓附近。那是个由私兵严密看守的院落,围墙高达三丈,上面插着尖刺。他们趁着换岗的间隙,像壁虎似的爬上去,趴在墙头往下看 —— 院子里并排着二十个巨大的粮仓,每个都装得满满当当,墙角的牌子上写着
小麦
的字样。
用石子测了测, 一个密探低声说,每个仓至少装五千石,二十个就是十万石。 按每人每天消耗一石粮算,足够一万人吃三个月。
另一个密探补充道:还看到有兵丁在搬草料,堆得跟粮仓一样高,看样子是准备喂马的。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老金手里慢慢完整:私运铁器、赠送战马、囤积粮草、勾结蒙古...... 每一条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 哱拜不仅要反,还做足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第四天清晨,老金把整理好的密报,藏进一根掏空的竹管里,塞进布捆的夹层。他要亲自出城,把消息送出去 ——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也是最危险的办法。
城门的盘查比进来时更严。私兵们拿着画像,挨个比对过往行人,画像上的人,正是沈炼他们的模样。老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推着车慢慢往前挪,草帽压得更低了。
这老头看着面生。 一个私兵拦住他,伸手就要摘他的草帽。
就在这时,街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两个醉汉打了起来,掀翻了路边的货摊,引得一群人围观。私兵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骂骂咧咧地跑去维持秩序。
快走! 瘸老板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推着老金的车就往外冲。
老金反应过来,低着头跟着跑,车轮碾过石子路的颠簸,让他手里的布捆晃个不停。直到冲出城门,跑过护城河的吊桥,两人都没敢回头 —— 他们知道,身后肯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往南走,那边有咱们的人接应。 瘸老板喘着气,把一个水囊塞给他,保重。
老金点点头,没说话,推着车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南面的戈壁。风沙在他身后卷起,像一条黄色的尾巴,追了很远才散去。
七日后,密报送到了北京。朱翊钧正在御书房批阅《九边全图》,图上的宁夏被朱砂圈了起来,旁边标注着 副总兵哱拜,部众五千。当小李子把密报呈上时,他正在用朱笔勾勒长城的走向。
哱拜私赠蒙古袄儿都司部战马千匹,约定
若有急难,互为援手
朱翊钧轻声念着,指尖在 千匹战马 四个字上用力一按,墨点透过纸背,染黑了案上的毡垫。府中粮仓,足以支撑万人三月......
他放下笔,走到《九边全图》前,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宁夏的位置。这里是西北的门户,连接着陕西、甘肃、蒙古,一旦失守,蒙古铁骑就能顺着黄河而下,直逼关中平原 —— 那里是大明的粮仓,是赋税的重地,绝不能有失。
好一个
互为援手
皇帝的冷笑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他想起哱拜归降时的誓言,说要 为大明镇守边疆,死而后已;想起这些年朝廷对他的优待,从一个降将提拔到副总兵,赏赐的良田、银两不计其数。
朱翊钧拿起朱笔,蘸了蘸墨,在宁夏的位置旁写下一行字:降将可用,但需铁链锁心 —— 这链子,看来快锁不住了。
写完,他把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墨汁溅在地图上,像一朵绽放的黑花。骆思恭呢?
回陛下,骆指挥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 朱翊钧的声音冷得像冰,再派一队密探,盯住袄儿都司部的动静。告诉他们,哪怕是掉一根头发,也要报上来。
骆思恭进来时,看到皇帝正盯着地图上的批注,脸色凝重得像要下雨。陛下,是不是要......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 提前动手,除掉哱拜。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他指着密报上的 三月初三,那是沈炼牺牲前传回的叛乱日期,他想在那天动手,咱们就给他搭个台子。
陛下的意思是......
让郑洛做好准备, 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但不要动,等他先跳出来。 朱翊钧要的不是简单的平叛,而是要借此机会,彻底清除边军中的蒙古降将势力,让所有 带着链子 的人都看看,背叛大明的下场。
骆思恭躬身领命,心里却捏了把汗。这步棋太险了,一旦有失,宁夏就会落入叛军和蒙古人的手里。但他看着皇帝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劝也没用 —— 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学会了用最冷静的方式,应对最凶险的局面。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九边全图》上,宁夏的位置被朱笔圈得格外醒目。朱翊钧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区域,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风沙和杀气。
他知道,锦衣卫的密探们还在宁夏的风沙里潜行,他们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但他别无选择,为了大明的西北门户,为了那刚刚稳固的根基,有些险必须冒,有些人必须除。
御书房的香炉里,檀香还在袅袅升腾,却驱不散那股越来越浓的火药味。朱翊钧拿起密报,再次看了看 互为援手 四个字,忽然想起徐光启说过的 西洋兵法,说 要让敌人先露出破绽。
现在,哱拜的破绽,已经露出来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大明出剑了。
他让人把密报抄送内阁和兵部,上面只批了四个字:严阵以待。 这四个字,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必将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但朱翊钧不在乎,他要的不是平静,而是胜利 —— 一场能震慑四方的胜利。
夕阳的余晖照进御书房,把皇帝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九边全图》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宁夏的阴云还在聚集,但他知道,只要准备充分,这阴云终将被阳光驱散。而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锦衣卫密探,就是刺破阴云的第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