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五十分,市政档案馆地下三层,恒温恒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与干燥剂混合的独特气味。
程兰踩着软底鞋,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冰冷的金属书架之间,高跟鞋早已换下,此刻的她像一只融入阴影的猫。
她手中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特务科临时调阅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足以让任何值班人员闭上嘴,低下头。
她的目标明确:近三年来所有涉及跨部门协作的“双签制”文件副本。
冰凉的卷宗被一一抽出,指尖滑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这项制度是安全壁垒,理论上能杜绝任何单方面的滥权行为。
但程兰知道,再坚固的堤坝,也抵不过内部的蛀虫。
她的目光在七份标注着“加急通道”的特殊文件上停住了。
她将文件平铺在狭窄的阅览台上,用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仔细比对。
第一签的名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是行动科主管一贯的风格。
而旁边那个属于后勤科的第二签名,笔迹工整稳定,毫无破绽。
然而,在真实之眼的视野中,异常清晰地显现出来:第二个签名的墨水,其分子结构渗透纸张纤维的速度,比第一个签名慢了零点零七秒。
这是一个肉眼无法分辨的差距,却在无声地呐喊——这是事后补签。
有人在利用规则,制造合法的幽灵审批。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监控探头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声。
程兰的眼角余光早已捕捉到这一动态,但她的真实之眼中,那个探头正散发着柔和的绿光,一行小字清晰浮现:【绿色·定时扫描·无实时监视】。
她心中了然,继续维持着专注查阅的姿态,仿佛浑然不觉。
她没有去拍摄整个签名,那会留下完整的证据轮廓,而是用一枚伪装成纽扣的微型相机,对准了文件的页角编号,只拍下那个独一无二的数字。
一连七次,快门无声无息。
将所有文件归还原位,她起身准备离开。
经过墙角的通风口时,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自然地靠在墙上,右手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通风口的金属挡板,将其角度调高了三度。
这个微小的动作,恰好让挡板的边缘遮住了刚才相机红外对焦时可能在积灰上留下的、只有专业设备才能检测到的微弱痕迹。
她做完这一切,神色自若地走出文书库,将那份调阅令交还给昏昏欲睡的值班员,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平平无奇的例行公事。
但她知道,那七个被记录下来的编号,已经组成了一把钥匙,即将开启一场席卷整个特务科的风暴。
上午十点零三分,特务科二楼,林默的办公室里,咖啡的香气与紧张的思考交织在一起。
他正在重写一份关于紧急情报处理的草案。
旧草案中那个名为“豁免通道”的提法太过模糊,充满了可供人钻营的漏洞。
林默提笔,将其重新定义为“一级危机响应条款”,用词严谨,逻辑闭环,瞬间拔高了其专业性和权威性。
为了让这个条款活起来,他特意在附件中设计了三个模拟案例。
前两个案例中规中矩,完全基于过去的真实事件改编。
而第三个案例,则纯属虚构:一名潜伏在敌方内部的线人,在炸弹引爆前的最后一刻,通过这条“一级危机响应条款”越级上报,成功挽救了一整车军火。
在他的真实之眼中,文件标题下方,一行淡金色的纹路缓缓浮现,系统提示随之亮起:【中级·情报破译·识别潜在伪造节点成功】。
这意味着,他的这份“伪造”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足以骗过系统和敌人。
他满意地笑了笑,随即拿起另一张稿纸,将草案重新誊抄了一遍。
在誊抄到那个虚构的案例三时,他故意改动了一个关键数据,导致整个案例的逻辑推演出现了一个微小但致命的计算错误。
他太了解自己的上司周维成了,那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生性多疑的人。
一份完美无瑕的方案只会让他觉得背后有阴谋;而一份带着明显“瑕疵”却又充满诱惑力的方案,反而能让他产生“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从而心甘情愿地接过这把递过去的刀。
中午十二点二十九分,特务科行政厅。
厚重的红木办公桌后,周维成将那份草案扔在桌上,脸色阴沉。
“林默,你写的这个案例三,根本经不起推演,数据完全对不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上位者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林默立刻低下头,姿态谦卑地认错:“是,科长,是我疏忽了,考虑不周。”
他道歉得如此迅速,反倒让周维成准备好的后续训斥卡在了喉咙里。
林默停顿了两秒,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道:“可您还是批了,对吗?”
周维成的动作瞬间凝固,他抬起头,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盯住林默。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寂静得可怕。
林默缓缓抬起头,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因为……这个通道虽然有风险,但它能解决一些按规矩解决不了的问题。您也需要一条没人知道的路,一条只属于您的路,对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周维成心底最深处的欲望与恐惧。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最终,周维成缓缓从笔筒里抽出那支代表权力的派克钢笔,拧开笔帽,在草案的末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
“明天开始,你负责监督这个通道的初期运行。”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在林默的真实之眼中,他清晰地看到周维成的瞳孔在签字的瞬间急剧收缩,一道血红色的警告框弹出:【红色·权力交付·伴随杀意】。
林默躬身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心中一片雪亮。
周维成给了他权力,也同时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是一个被主人允许暂时执刀的刽子手,随时可能因为刀锋太过锐利而被抛弃。
下午三点十七分,城西的一家洋行内,程兰正站在档案科最深处的保险柜前。
这里是她潜伏的身份之一。
她熟练地转动密码盘,插入钥匙,开启了三级机械密锁。
她从中取出的并非什么机密情报,而是一份她亲手伪造的“宪兵队—特务科联合审计预通知”。
她将上午拍下的那七个“幽灵签名”的文件编号,作为“重点抽查项目”插入了通知的附件清单中。
做完这一切,她将这份足以引发地震的“预通知”装进一个普通的公文袋,封面用红笔标注“特急·限二十四小时内阅办”,然后随手将其塞进了明天一早就要送往监察科的一堆文件中。
她相信,这份文件一旦被监察科的人看到,一场捕风捉影的内部调查就会立刻启动。
就在她准备关上保险柜时,真实之眼突然闪烁,窗外对面一栋大楼的楼顶,有一丝镜面反光一闪而过。
【黄色·定点观测·目标锁定档案科】。
她被监视了。
程兰的心跳没有丝毫紊乱,她面不改色地走到窗边,仿佛只是觉得阳光有些刺眼,自然地关上窗,拉下了百叶帘。
嘴里甚至还哼起了最近电台里热播的那首慵懒的爵士小调。
她知道,敌人或许会去核查那七个签名的真伪,但这需要时间。
他们绝不会想到,真正引爆这场风暴的,不是那些难以辨别的签名,而是这份根本不存在的“预通知”。
恐慌,永远比证据跑得更快。
深夜十一点十四分,林默坐在自家书桌前,橘黄色的台灯光线勾勒出他深思的侧脸。
面前铺着一张手绘的特务科组织架构图,上面布满了各种记号。
他拿起笔,在“心理画像筛查组”的位置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又在三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外围联络点上,标上了鲜红的圆圈。
突然,一阵轻微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是约定的暗号。
程兰推门而入,没有半句废话,直接递过来一张揉皱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b7号昨夜醉酒,提到了‘灰隼’。”
林默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凝固了。
灰隼,一个只存在于最高密级卷宗里的代号,一个理论上早已被清除的幽灵组织。
b7,一个他们安插在外围的眼线,级别低到根本不应该知道这个代号。
他盯着字条看了很久,久到程兰都以为他睡着了。
忽然,他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划着一根,点燃了字条的一角。
蓝色的火焰迅速舔过纸张,将其化为卷曲的黑色灰烬。
他一直等到火焰烧到指尖,才猛地松手。
“明天,”他望着飘落的灰烬,声音低沉得像在耳语,“让b7在‘一级危机响应条款’里‘立功’一次,就用那条军火运输线的情报。然后……让他因公殉职。”
火焰的余光在他眼中跳动,像一场为活人举行的无声葬礼。
他很清楚,那个所谓的豁免通道,那个用来筛选情报的工具,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也要用来筛选人。
而筛人的不是冰冷的机器,是他自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夜的冷风灌了进来。
城市依旧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
但他知道,当一个醉鬼的死亡成为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时,他亲手搅动的这股暗流,将在天亮之前,冲上那片最毫无防备的滩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