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二分,天色刚从墨蓝转为鱼肚白,一辆漆着财政局徽标的档案转运车准时驶离总局大门,沉重的轮胎碾过尚有露水的街道。
车厢后部,两名押运员正靠着铁壁打盹,他们例行公事,对护送的这批即将封存的旧档毫无兴趣,自然也无从知晓,那个标有“绝密·审计备查”的黑色样本盒内,一份关键的原始签名页早已被悄然置换。
真正的文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虹口区一间公寓书房的暗格里。
林默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层薄如蝉翼的碘蒸气显影膜覆盖在纸页上。
在橘黄色的台灯光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份关于“双顾问津贴”的批复上,主签名的墨迹之下,缓缓浮现出一道极淡、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铅笔引导线。
这道线勾勒出了签名的每一个转折与笔锋,是典型的“摹仿训练痕”。
与此同时,在林默开启的“真实之眼”视野中,整份文件都泛着一层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红光。
一行冰冷的文字在他的视网膜上凝结成形:【伪造痕迹·高概率人为复制】。
他迅速调整好相机角度,将这无可辩驳的证据拍照封存。
但他没有丝毫要立刻将它公之于众的打算。
他深知,一枚炸弹的威力,不仅取决于它的装药量,更取决于引爆它的时机。
真相,必须在怀疑的土壤里充分发酵、长出猜忌的藤蔓后,再猛然揭开,才能造成最彻底的毁灭。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审计组临时办公室内,空气沉闷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投影幕布上,陈志远正用一根木杆指着并列的两份文件扫描图。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各位请看,过去六个月内,所有支付给‘顾问甲’与‘顾问乙’的津贴,总计三千六百枚法币,提款单据上盖的都是这枚私章。”他顿了顿,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人事档案的一页。
“而这枚印章的登记持有人,是前档案科科员,孙慕亭。”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在场的老人儿都记得孙慕亭,一个勤恳本分的老好人,七个月前,他乘坐的黄包车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击后爆炸,当场身亡。
“死人怎么领钱?”有人忍不住问。
陈志远似乎早有预料,继续展示证据:“更奇怪的是这里。”他指向手写备注栏,“我们对所有提款单上的字迹进行了微距分析,发现每一张单据上的字间距,都存在0.3毫米的规律性压缩。根据笔迹学专家的初步判断,这符合左利手书写者的下意识习惯。而孙慕亭的人事档案明确记载,他是一名右撇子。”
这一下,办公室彻底炸开了锅。
逻辑上的矛盾和时间上的错位,让整件事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窃窃私语声逐渐蔓延,直到一个年轻的审计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总不能……是孙慕亭的鬼魂回来领钱吧?”
这句荒诞不经的话,却让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恐惧和迷信,有时候比事实更能攥住人心。
一直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林默,在这时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虚空。
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说:“鬼不会写字,也不会用印章。”他停顿了一下,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来后,才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但活人,会模仿鬼的笔迹,使用鬼的印章。”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钢钉,狠狠地楔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瞬间驱散了所有超自然的迷雾,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意。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财政局大楼三层的洋行茶水间,咖啡的香气混合着纸张的油墨味。
程兰端着一杯刚冲好的咖啡,状似无意地坐到了结算科一名小吏的对面。
“王哥,忙着呢?”她笑着打了声招呼,将咖啡推了过去。
姓王的小吏受宠若惊,接过咖啡道了谢。
“可不是嘛,最近局里风声紧。”他压低声音,“兰妹,你听说了吗?审计组那边查出来个惊天大案,死人冒领津贴,邪门得很。”
程兰故作惊讶地捂住嘴:“这么离奇?那提款的时候,没人核对指纹和笔迹吗?”
“嗨,问题就出在这儿!”王小吏喝了口咖啡,话匣子彻底打开,“我听我们科长酒后提过一嘴,说指纹根本对不上,可上面的批条子硬是压下来了,照样放行。你说邪不邪门?”他左右看了看,凑得更近了些,“要我说,能越过指纹比对、财务复核、科长审批这三道关卡的,肯定不是咱们这些小虾米能办到的。这水深着呢!”
程兰她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脸上的微笑迅速敛去,心中已将两条关键信息牢牢记住:审批链条存在隐形的越级通道,以及,高层有人强行通过了指纹不符的拨款。
回到空无一人的档案科,她迅速将这两条线索用暗语编入了一段加密日志,然后将写有日志的微缩纸条,小心地夹入了一本最新的《远东航运时刻表》的第72页。
这是她和林默约定的信息传递方式,每天更换不同的书和页码。
她很清楚林默的策略:他不需要确凿的证据链,至少现在不需要。
他需要的,是这种能让权力者们辗转反侧、互相猜忌的“半截真相”。
下午五点零七分,夕阳的余晖将周维成办公室内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林默将一份名为《关于审计进展的补充汇报》的文件轻轻放在周维成的办公桌上。
周维成没有立刻去看,只是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林默。
“说重点。”
“是。”林默微微躬身,“报告指出,所有涉及孙慕亭的异常拨款,虽然最终的审批签名都是您的,但经过我们对系统日志的时间戳分析,发现实际操作的节点,惊人地集中在每周二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
周维成的眉头皱了起来。
林默继续道:“这个时间段,正是您参加市府高层例行闭门会议的时间。按照保密规定,会议期间,所有与会者的个人通讯线路都会被暂时中断。”
言下之意,周维成在那个时间点,根本不可能进行任何实时网络签署。
“你的意思是,有人伪造我的签名?”周维成的声音冷了下来。
“存在这种可能。”林默不卑不亢地回答,“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签名或许是通过某种远程授权协议生成的,而非您本人实时签署。除非……”他在这里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引导着周维成的思绪,“有人掌握了您的电子签名密钥的副本。”
周维成猛地从椅子上抬起头,眼神如刀锋般刮过林默的脸。
被下属暗示自己的安全措施形同虚设,是对一个上位者极大的冒犯。
林默立刻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也可能是上级部门通过特殊安全通道进行了介入,为了保密,没有走常规的备案流程。”
这句话如同一剂巧妙的镇定剂,既将林默自己从质疑者的位置上撇清,又给了周维成一个台阶下——与其承认自己无能,不如相信这是更高层面的博弈。
矛头被不动声色地引向了那些他同样忌惮的“上级”。
周维成沉默了良久,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终于,他吐出一句:“通知技术科,从明天开始,我签核的所有A级以上文件,必须增加指纹与虹膜双重生物认证环节。”
“是,局长。”林默低头应道,心中却一片清明。
他知道,这道看似更严密的新规则,恰恰制造了一个清晰的筛选器。
从明天起,那些绕过生物认证的文件,将不再是“可能”有问题,而是“一定”有问题。
而问题的源头,也将被更精准地锁定。
深夜九点四十四分,外滩一栋废弃电报局的阁楼里,尘埃在唯一一盏电石灯的光束中飞舞。
林默熟练地打开一台老旧的摩尔斯电码发报机,戴上耳机,修长的手指在电键上快速敲击。
嘀嘀嗒、嘀嗒、嘀……
一段简短的指令通过无线电波,无声地融入了城市的夜空:“启动‘剪影计划’,目标:评估室权限升级申请。”
发送完毕,他切断电源,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
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深邃的眼眸。
他几乎可以预见,被“密钥泄露”和“上级介入”两种可能性搞得心神不宁的周维成,明天一定会借着这次审计风波,在局务会上提出设立一个独立于现有体系之外的“特别监察小组”,以示彻查到底的决心。
而这个小组的负责人,最终只会落到一个人头上——他林默。
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只有他,既深入调查了账目,又和这笔黑钱没有任何瓜葛,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棋盘上最危险的棋子,往往披着最朴素无害的外衣。
烟雾缭绕中,林默的思绪飘向了财政局信息中心的某个虚拟角落。
在那里,一个编号为L714的加密账户,刚刚完成了它首次跨境转账的全部流程测试。
一笔微不足道的资金,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本地银行,流入了一家注册在澳门的空壳贸易公司。
火种的第一笔自主资金,已然开始流动。
一夜过去,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外滩的薄雾,财政总局大楼内,一张注定要掀起更大波澜的纸,正被工作人员用胶水,平平整整地贴上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