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被江风吹得稀薄。
阁楼里,林默的动作快而无声,望远镜的镜筒、三脚架、信号接收器,在他手中化作一堆冰冷的零件,被熟练地收进一个油布包裹。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重复了千百遍,沉稳得听不到一丝金属碰撞。
那三道绿光熄灭后留下的残影,依旧在他视网膜上燃烧。
b3检修室的“守灯人”系统,是他们这群幽灵最后的篝火,其跳频掩码的复杂程度,足以让当今任何电讯专家发疯。
能读懂,并在此刻、此地回应的,只有那七个名字早已刻在纪念碑上的人。
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心跳平稳,但血液里却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他取出的微型罗盘仅有指甲盖大小,黄铜外壳上满是岁月划痕。
指针并未指向正北,而是固执地向东南方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仿佛被无形的引力牵引。
灰雀通道,三十年前用特制铁砂在地下铺设的秘密路径,像一条沉睡的地下河,只有这种特制的罗盘才能感知到它微弱的磁场。
这意味着,回应信号的人不仅活着,而且已经进入了通道,正在向他靠近。
凌晨两点的法租界,煤气灯的光晕被雾气浸染得模糊不清,将狭窄的石板路照得湿滑。
程兰的脚步声是巷子里唯一清晰的声响,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规律的、略显迟缓的嗒嗒声。
她身上那件暗灰色旗袍在夜色中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开衩处偶尔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旋即又被阴影吞没。
她手中的旧式手提箱里,药油纸包裹下的镇静剂散发出淡淡的草药味,这是她精心维持了三年的身份证明——一个被时代抛弃、神经衰弱的寡妇。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药包的夹层里,藏着一个微型碳粉喷雾器。
一旦遭遇盘查,只需轻轻一捏,高压碳粉就能瞬间覆盖任何纸张,将上面的字迹变成一团无法辨认的墨迹。
她在一处废弃的电话亭前停下,亭子玻璃碎裂,听筒孤零零地垂挂着。
她将箱子轻轻靠在电话亭的墙角,一个潮湿的、不会引人注意的死角。
随后,她走进亭子,拿起冰冷的听筒,拨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三声,她便果断挂断。
这是“灰雀”的警报。
如果十分钟后,箱子还在这里,就意味着接头人出了意外,整个通道将立刻进入下一个沉眠周期,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三十年。
她没有回头,脚步依旧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巷子尽头。
清晨的微光刚刚刺破地平线,财政司地库的走廊里已经响起了赵世坤沉重的皮鞋声。
五点四十六分,比他平日的习惯早了整整二十分钟。
他没有系领带,昂贵的衬衫袖口也起了褶皱,这对他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来说,是极度反常的征兆。
在他自己无法察觉的层面,他眼中那代表着生命数据流的真实之眼,正泛着一层淡淡的、不祥的黄光,边缘处甚至开始渗出危险的红色。
林默伪装成的夜班电工正蹲在配电箱后面,手里的笔在检修日志上飞快地画着电路图,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上。
透过配电箱外壳的缝隙,他看到赵世坤走了过来。
就在经过通风口时,赵世坤的脚步停顿了不足半秒,视线不自觉地向上瞟了一眼。
那里,有一道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划痕,是林默昨夜用螺丝刀尖留下的。
一个毫无意义的标记,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紧绷的神经。
这一瞬间的迟疑,彻底暴露了他对自己那个“私有分区”安全性的极度不自信。
林默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冷笑。
狐狸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巢穴周围出现了猎人的气味,但它永远不会想到,猎人并非在巢穴外窥探,而是早已潜入了巢穴最深处。
上午九点,洋行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霉菌混合的气味。
程兰熟练地从书架上抽出厚重的《市政建设年鉴》,翻到她早已做了标记的一页。
然而,在“1937”这个年份数字旁边,多了一枚不属于她的东西——一枚褪了色的黄铜纽扣,边缘磨损得十分光滑。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毫无波澜。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翻阅,仿佛只是在寻找资料。
几分钟后,她将一团废纸扔进墙角的废纸篓,那枚纽扣被巧妙地夹在了纸团的最底层。
离开前,她的指甲看似无意地在桌角光滑的漆面上划过,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斜线。
中午时分,一个负责打扫的保洁女工推着垃圾车进来,她动作麻利地清空了废纸篓,整个过程自然流畅。
但在她转身出门的那一刻,她的左脚习惯性地向外撇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跛行特征。
程兰在走廊的另一端透过窗户的反光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是“灯塔一期”爆破训练时留下的集体印记,无法伪装,也无法磨灭。
第一个“死人”真的回来了。
而那枚纽扣,正是三十年前“灰雀通道”最后一次开启时,两位最高负责人约定的信物,其含义只有他们两人知晓:一人远走,一人留下。
现在,纽扣出现了,那么当年远走的人,回来了。
下午四点,电报局地下备用线路井内又湿又冷,空气中满是泥土和电缆绝缘胶皮的味道。
林默像只壁虎一样贴在纵横交错的电缆束之间,很快便找到了他的目标——一段被替换过的绝缘胶皮,接口处的处理手法粗糙,显然是事后加装的。
他用小刀轻轻剥开胶皮,一根纤细的铜线暴露出来,像一条寄生虫,牢牢焊接在主干线上。
这根导线的走向,直通财政司的内部监听站。
赵世坤的耳朵。
林默并没有拆除它,反而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小片锡箔纸,小心翼翼地包裹在焊接的接口处,然后重新封好胶皮。
这层锡箔纸会在电流通过时产生微弱的干扰,让信号时断时续,就像老旧设备接触不良。
两个小时后,财政司监听站的值班员在日志上记录:“守灯人”系统备用线路信号出现间歇性中断,初步判断为设备老化,需安排检修。
而在林默的真实之眼中,赵世坤办公室内的能量场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代表其状态的忠诚标识,在信号中断的那一刻,由摇摆不定的黄色瞬间转为刺眼的血红。
他看到,赵世坤正以最高权限,疯狂调阅一份名为“牧羊人·最终备档”的访问日志。
林默靠在冰冷的井壁上,无声地笑了。
赵世坤,你终于坐不住了。
让你恐惧的不是信号的中断,而是你害怕,那个你以为已经死了三十年的人,此刻就站在你的身后,静静地读着你的每一份档案。
真实之眼的视野中,赵世坤办公室里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再是查阅,而是在进行一种恐慌性的转移。
他正在试图将“牧羊人·最终备档”的核心数据通过一条加密的物理链路转移出去。
林默闭上眼睛,强大的精神力瞬间锁定了那股数据流的终点。
它穿过层层屏蔽,最终汇入了一个位于洋行大楼地基深处的、完全离线的物理节点。
狐狸在逃离猎人的追捕时,终于暴露了它最宝贵的那个巢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