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整,上海《申报》的编辑部如同往常一样,在油墨的芬芳混杂着纸张的枯草气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一封没有署名、邮戳模糊的信件被分拣员放在了总编的案头。
总编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只当是又一个愤世嫉俗的文人或失意学生的牢骚。
他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封,目光落在稿纸的标题上——《哀财政司赵公世坤》。
他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下。
赵世坤的死是内部秘闻,对外只宣称是突发心脏病,官方讣告还未发出,这篇悼文却已捷足先登。
文章的笔触沉痛而克制,称颂赵世坤“鞠躬尽瘁,猝然长逝,实乃国之殇也”,字里行间满是同僚故友的惋惜。
然而,当总编的视线扫过其中一句“独掌海外隐账之钥,未及托付而魂归天国”时,他握着稿纸的手指猛然收紧,纸张被捏出了一道清晰的褶皱。
他不是傻瓜,他嗅到了这句话背后山雨欲来的血腥味。
这篇悼文不是在哀悼,而是在点火。
但报社的生存法则让他明白,越是危险的消息,越具备引爆舆论的价值。
更何况,一个名为程兰的兼职校对员,早在三天前就以“预备稿件录入”的名义,为这篇文章在排版系统里设置了最高优先级的发布权限。
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也无力追查的“技术便利”。
半小时后,最新一期的《申报》被报童们清亮的吆喝声送往上海的各个角落。
当那篇悼文随着油墨香散开时,南京特务总部的三部电话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三名身处不同部门、互不统属的高级特工,不约而同地向上级发出了内容一致的紧急申请:请求立即查阅财政司顾问赵世坤的所有遗留文件,包括他办公室的保险柜和私人住宅。
申请的理由各不相同,但背后的动机却如出一辙——恐慌。
悼文没有点明“灰烬协议”,却像一根精准的钢针,扎进了他们最脆弱的神经。
他们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对手的试探,还是赵世坤真的留下了他们不知道的后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如疯长的藤蔓,迅速缠绕住每一个与“海外隐账”有关的人。
上午十一点十三分,财政司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紧急会议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一名资深的副司长率先打破沉默,他用力摁灭雪茄,沉声道:“赵顾问尸骨未寒,但国事为重。我建议,立刻启动b类资产接管程序,全面冻结他经手的所有离岸账户,防止资产流失。”
他的话音未落,角落里情报处的负责人便立刻反驳,声音尖锐:“不可!这些账户都设置了复杂的安全机制,贸然冻结,极有可能触发赵世坤生前设下的自动清零指令!一旦启动,所有线索都将灰飞烟灭!”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笔巨款成为一笔无人能动的死账?”副司长拍着桌子,怒不可遏。
“唯一的办法,”情报处负责人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是派人去日内瓦,以‘亲属代表’的身份,向银行申请激活共管权限。这是绕过清零机制的唯一途径。”
争论愈发激烈,两种方案的支持者互不相让。
林默作为会议记录员,安静地坐在长桌末尾,手中的钢笔不时划过纸面,记录着这些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话语。
他的视线偶尔会飘向会议室墙角的盆栽,在他的真实之眼中,隐藏在茂密叶片后的微型窃听器,正泛着稳定而清晰的红光。
他知道,这里所有的争吵、每一个决策,都将一字不漏地传到更高层的耳朵里。
最终,会议在一种脆弱的妥协中结束。
他们采纳了情报处的建议,决定立刻拟定一份可以派往日内瓦的“亲属代表”候选名单。
林默知道,他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这份名单,就是他撒下的网中,即将收紧的最后一道绳索。
每一个主动请缨、或者被推举上这份名单的人,都将成为他甄别“灰烬网”成员的关键样本。
下午十四点四十分,程兰的身影出现在法租界一个僻静的公共电话亭。
她从容地投入硬币,拨通了一个从未在任何记录中出现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她没有说话,只是按照事先约定的节奏,用指关节轻轻敲击话筒。
三十秒后,她挂断电话,转身离去。
这个无声的信号,已经跨越千山万水,向“火种”欧洲线发出了指令:目标即将离沪,舆论扰动已经完成,准备接收“遗产申报者”名单。
然而,她真正的动作却藏在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里。
离开电话亭前,她故意将一张揉皱的便条遗落在电话机旁。
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赵宅钥匙暂存巡捕房”。
二十分钟后,一名伪装成清洁工的敌特在打扫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张纸条。
他敌人庞大的情报网络会立刻分析出结论:“火种”组织的目标是赵世坤家中的实体遗物,或许就是那把“隐账之钥”。
于是,针对赵宅的监视力量将被加倍,而那份真正致命的电子名单,将在被严密忽略的通道中,安全送达。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傍晚十九点二十七分,林默换上一身得体的西装,走进了外滩的一家英资俱乐部酒吧。
他为自己点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选了一个能清晰看到对面墙壁的角落坐下。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日内瓦湖风景油画,画框的阴影是敌方一个高级别的情报交换点。
他没有等待太久。
一名衣着考究的财务审计官端着酒杯,状似无意地在画前驻足欣赏。
趁着无人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菜单,用一支笔尖含有特殊墨水的钢笔,在菜单背面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然后将其插回了桌面上的菜单夹里。
林默从容地喝完杯中的酒,起身时“恰好”路过那张桌子,顺手抽出了那份菜单。
借着吧台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明晨八点,圣玛利亚教堂告解室,交出密钥副本。”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是敌人内部的又一次试探和清洗。
在林默的真实之眼中,那名审计官头顶的忠诚度标识,已经由代表摇摆的黄色,彻底转为代表背叛的鲜红色。
他显然不是“灰烬网”的核心成员,但巨大的压力让他决定铤而走险,试图用一个可能存在的“密钥副本”来换取自己的生路。
他成了一个连接内外信息、却又极不稳定的关键节点。
林默没有回应这个信息。
他用微型相机悄悄拍下菜单上的字迹,然后将自己喝空的酒杯倒扣在上面。
杯口残留的威士忌和冰块融化的水渍,迅速在菜单上晕开一圈印记,完美地模糊了那行字,使其变得难以辨认。
这个动作既保全了证据,又避免了当场暴露,同时向敌人释放了一个“信息已被污染”的假象。
午夜零点零七分,林默回到了他那间简陋的阁楼。
窗外,夜上海的霓虹光怪陆离,却照不进这片刻的黑暗。
他摊开一张上海市区地图,用一支红色的墨水笔,在上面缓缓圈出了三个地点:城西的赵宅、黄浦江边的殡仪馆,以及市中心的圣玛利亚教堂。
随后,他从墙上撕下一页旧日历,在背面写下一句话:“悼词非送别,而是召集令。”
写完,他将这张纸条仔细地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入窗台下一个积水的瓦盆里。
纸船在水面上安静地漂浮着,承载着一个死亡的宣告。
这是“火种”内部最紧急的加密通报方式——当水慢慢浸透纸张,导致纸船沉没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新一轮的猎杀将正式拉开序幕。
敌人以为《申报》上的悼文只是一个外界捕风捉影的误传,一个可以被利用的烟幕弹。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篇字字泣血的悼文,正是出自他林默之手,是为那些潜伏在黑暗中、曾与赵世坤共事的“幽灵”们,亲手写下的催命符。
现在,这些被惊扰的幽灵,正一个个按捺不住,从各自的藏身之处探出头来,急切地走向他为他们精心选定的坟墓。
瓦盆里的纸船开始微微倾斜,清水正一丝丝地渗透它脆弱的船身。
集结的号角已经吹响。
是时候,去为这场盛大的葬礼,布置一个完美的舞台了。
一个以棺木为中心,名为追思,实为审判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