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微弱的脉冲信号在凌晨五点三十三分抵达了它的终点——苏州河畔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废弃印刷厂。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潮湿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巨大的老式印刷机正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将这片死寂之地重新唤醒。
这里是“火种”突击队的核心据点。
数千份《告上海同胞书》正从传送带上滑落,堆积成一座座小山。
纸张是市面上最劣质的草浆纸,粗糙泛黄,边缘甚至带着毛刺,然而在每一份传单的右下角,都用特殊的油墨加盖了一枚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暗印——那是早已停用的民国司法部徽记。
这枚徽记本身没有任何权力,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对当下秩序的嘲弄。
程兰站在一盏昏暗的钨丝灯下,亲自校对着最后一版样稿。
她用红笔划掉了所有对伪警务总局和陈汝霖的具体指控,那些冗长的罪状和证据在绝对的压迫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整张传单只剩下寥寥数行,字字千钧:“当审查变成私刑,忠诚沦为工具,沉默便是共谋。我们曾被抹去名字,但不会被抹去记忆。”这不再是一份檄文,而是一根刺,要扎进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尚存良知者的心里。
林默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阴影里,手中静静躺着一块从田中雄一病房监护设备里拆下的脑波记录芯片。
那上面记录着一个帝国高级军官在生命最后时刻最纯粹的恐惧和悔恨。
他低声对程兰说:“让这份传单和广播同时出现,不要署名,也不要任何联系方式——就要像一封幽灵写的信,让每个人都觉得,这是他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程兰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下达命令。
早已准备就绪的分发小组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换上粗布工作服,有的推着装满奶瓶的木箱车,有的背着沉甸甸的报童挎包,还有的扛起了扫帚和簸箕,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晨雾之中,像一滴滴水汇入这座城市庞杂的血脉。
上午八点整,外滩的伪警务总局大楼内,气氛肃杀。
陈汝霖站在会议室主位,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得意。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一众噤若寒蝉的高级官员宣布:“鉴于林默涉嫌重大违纪,严重危害系统安全,即刻起,由我临时接管稽查系统所有事务,直至军部特派员抵达。”
他的话音刚落,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栋大楼。
所有人的电脑屏幕瞬间被一片雪花覆盖,紧接着,内部邮件系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自动向全体职员群发了一封加密等级最高的信件。
标题触目惊心:《黑箱A最终日志》。
远在印刷厂的程兰指尖在键盘上轻点,激活了早已埋设的后门程序。
她利用田中雄一的数字遗产——那枚拥有极高认证权限的密钥,成功模拟了军部服务器的电子签名,让这封凭空出现的邮件看起来就像是直接来自东京监察局的绝密指令。
信件内容简单得令人窒息。
附件里是一份列有十七个名字的名单,被称为“待审查人员”,而名单的末尾附着一句冰冷到不带任何感情的指令:“立即执行隔离软禁,切断一切对外联系,等待特派员前来裁定。”
名单的第一个名字,赫然便是陈汝霖。
在林默的真实之眼中,整栋大楼的情绪波动瞬间如海啸初起,无数代表着恐惧、猜疑和敌意的红色危机标识在视野中接连亮起、爆开。
会议室内,至少有三名坐在陈汝霖身边的副手,在看到邮件的瞬间,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走廊里,原本听从陈汝霖命令的安保部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指挥混乱,他们不知道应该执行刚刚下达的口头命令,还是这份来自“东京”的最高指令。
林默站在通往地下禁闭室的电梯间里,两名武装警卫一左一右地押着他,动作却因为外界的骚动而变得迟疑。
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丝毫紧张,任由他们将自己带走,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有被公开“罢免”,被投入囚笼,他才能从棋子的身份中彻底解脱,成为那个隐身于风暴之外、真正操纵棋局的人。
上午九点十一分,南京路上各大商铺的收音机里,悠扬的爵士乐戛然而止。
一段经过处理的、低沉而清晰的男声穿透电流的杂音,响彻街头巷尾:“……夜枭已醒,黎明将至。第一条通电生效。”播报只有这一句,随即恢复了音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此同时,穿梭于城市各处的数十辆黄包车、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上,乘客们惊奇地在座椅下、夹缝中发现了那些粗糙的传单。
圣三一教堂的钟声准时敲响,白发苍苍的牧师在布道中,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加了一句题外话:“主说,隐藏的事,终将显露。”
地下禁闭室里,林默双手抱胸,安静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透过粗大的铁栏,望着走廊尽头不断闪过的慌乱身影和明灭不定的警示灯。
在他的真实之眼中,整座城市原本被切断、压制的情报脉络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重组——那些代表着“火种”盟友的绿线,在地图上逐一复苏、连接,一个个新的联络节点如同星火燎原,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亮起。
他缓缓闭上双眼,静静聆听着远处传来的警笛与教堂钟声交织成的奇特节奏,像一首怪诞的交响乐。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们以为登基要吹响号角?可我,只需要哀乐,奏到第三节,就足够了。”
话音未落,禁闭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副官近乎失态的怒吼声穿透了厚重的铁门:“东京急电!最高级别!撤销对林默的一切处置决定!命令他即刻复职,全权处理紧急事态!”
“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沉重的铁门向内缓缓开启,门外站着那名刚刚还在怒吼的副官,此刻他的脸上却写满了敬畏与惶恐。
林默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外那片因他而起的混乱。
新的棋局,已在废墟之上,仓促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