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不灵。”
道玄真人摇了摇头，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中，此刻没有面对强敌的凝重，只有一片如古井般的波澜不惊。
面对这足以开山裂石、蕴含着独孤剑魔五百年杀戮意志的巅峰一剑，他没有祭出任何品阶的法宝，也没有掐动任何那些曾经让他名震天下的繁复剑诀。
他甚至没有调动体内那浩瀚如海的元婴真元去硬撼。
他只是轻轻抬起了那只右手。
那是一只刚刚还在挥舞斧头劈砍硬木的手，指缝间甚至还残留着些许木屑和泥土的微尘。
他食指和中指随意地并拢，就像是一个在田间地头劳作了一上午的老农，正准备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般自然。
然后，对着前方那道仿佛要将天地都一分为二的恐怖血色剑光，他轻轻地、慢吞吞地画了一个圆。
这个动作，太慢了，慢得就像是公园里那些穿着白大褂打太极拳的老大爷，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清晰可见，没有丝毫的火气，更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声势或璀璨夺目的光华。
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一个虚空之圆，在成型的刹那，
却仿佛触动了这方天地间最隐秘、最本源的某种法则。
“嗡——”
空间发出了一声奇异的轻鸣，不像金铁交击的锐利，
倒像是一口老钟被厚重的棉布包裹后敲响的沉闷回声。
独孤剑魔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在那个圆成型的瞬间，他感觉自己那无坚不摧、曾斩断过无数法宝与生机的“绝云”剑意，
像是突然撞进了一团极其柔韧、极其粘稠的……东西里。
不，那不是棉花，也不是泥沼。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宏大，却又无比微小的“气息”。
它没有锋锐的棱角，不带丝毫的攻击性，却无孔不入。
那里面，混杂着雨后泥土特有的芬芳，有新劈开的橡木散发出的辛辣清香，有灶台上大铁锅里刚刚闷熟的白米饭蒸腾出的甜糯热气，
甚至……独孤惊恐地发现，那里面竟然还夹杂着刚才屋内那声慵懒的“吵死了”所残留的余韵，
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代表着极致安宁的鼾声。
这是什么？这是生活的气息？是红尘的烟火？
这些平日里被他视为修仙路上最大阻碍、必须斩断的凡俗尘埃，此刻竟汇聚成了一片浩瀚无边的“海洋”！
他的“绝云”剑，那柄饮血无数、凶名赫赫的魔剑，在这片“烟火海洋”中，
就像是一条误入了滚烫浓汤的冰冷毒蛇。它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用它最擅长的冰冷与锋锐去撕开这一切。
然而，它越是挣扎，周围那些温暖、柔和却又坚韧无比的气息就缠绕得越紧。
那是千家万户的炊烟，是田间地头的劳作，是市井街巷的喧嚣……是活生生的“人气”！
独孤的剑，在距离道玄真人的眉心还有三尺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三尺之地，宛如天堑。
无论独孤如何疯狂地催动体内濒临枯竭的真元，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地燃烧自己的精血，那柄伴随他征战一生的“绝云”，都无法再寸进分毫。
剑身上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血色光芒，此刻就像是被雨水浇透的火苗，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黯淡下去。
那个看不见的“圆”，就像是一个包容万物的小世界，将他所有的杀意、愤怒、不甘、疯狂，全都温柔而霸道地包裹了进去，然后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一点点地消融、瓦解。
“这……这到底是什么剑法？！”
独孤剑魔的声音颤抖了，带着浓浓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一生痴于剑，极于剑，自问见识过天下所有高明的剑术，无论是蜀山的御剑术，还是昆仑的浩然剑气，他都能从中看出破绽。
但这一个“圆”，没有招式，没有轨迹，它软绵绵的，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感，就像是一拳打在了虚空之中，难受得想要吐血。
道玄真人缓缓收回了手，他的气息依旧平稳得不像话，仿佛刚才接下的不是一位元婴后期大修士的拼死一击，而是随手赶走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这不是剑法。”道玄真人淡淡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而深邃。
“不是剑法？那是什么？！”
独孤剑魔嘶吼道，他的道心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来填补这未知的恐惧。
道玄真人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间平凡无奇的茅草屋，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敬畏与温情。
“这是‘日子’。”
“日子？！”独孤剑魔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高深莫测的答案，唯独没有想到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不错，日子。”
道玄真人转过头，指了指脚下那些刚刚被他劈好的整整齐齐的柴堆，
“劈柴是日子，烧火是日子，吃饭睡觉，也是日子。你我修仙求道，往往向往九天之上的逍遥，却忘了脚下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暮鼓晨钟，每一个字都敲击在独孤剑魔的心头：
“前辈曾以身作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道，不在虚无缥缈的九天之上，不在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经里，而就在这一粥一饭的人间烟火里，在这一呼一吸的平凡日常中。”
道玄真人看着独孤剑魔，目光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你这一剑，杀气太重，戾气太深。你为了追求极致的威力，斩断了自己的七情六欲，将自己活成了一把冰冷的兵器。可惜，你错了。”
“我错了？”独孤剑魔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干涩无比。
“你这一剑，唯独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少了什么？”
“人味。”道玄真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神情变得无比庄重，“更准确地说，是‘饭味’。”
“饭……饭味？！”
独孤彻底懵了。
他堂堂元婴大修士，早已辟谷数百年，吸风饮露，身无垢秽，
怎么可能还需要那种凡人才会有的、油腻腻的“饭味”？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独孤剑魔怒极反笑，
“我辈修士逆天而行，求的是长生久视，求的是超脱凡俗！你竟然跟我说什么饭味？道玄，我看你是在这里待久了，脑子也被那些凡夫俗子同化了！”
面对独孤的嘲讽，道玄真人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懂人间烟火，修的什么仙？证的什么道？”
道玄真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分，如洪钟大吕，在小院上空回荡，直击独孤的心神，
“你以为辟谷便是超脱？你以为斩断尘缘便是飞升？错！大错特错！那只是逃避！”
“你的剑，是死的！因为它除了杀戮，别无他物！而我的剑……”
道玄真人深吸一口气，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律动起来，
“是活的！”
话音刚落，那个看不见的“圆”，突然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活力！
轰！
在独孤剑魔的感知中，眼前的世界变了。不再是那个破败的小院，而是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清晨集市上叫卖的小贩，看到了田埂边挥汗如雨的老农，看到了慈母手中缝补的游子衣，看到了稚童在学堂里摇头晃脑的读书声……
甚至，他看到了刚才那个懒散的年轻人，顶着鸡窝头，满脸起床气地抱怨着没喝到的鸡汤。
那股对食物最原始、最纯粹的渴望，化作了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
那是万物生长，是百姓日用，是生生不息的人间百态！
这股力量，没有惊天的杀气，却厚重如山岳，浩瀚如海洋。
它不需要去“斩断”什么，因为它本身就是“存在”。
在这股庞大而温暖的“人间之力”面前，独孤剑魔那引以为傲、冰冷死寂的杀戮剑意，就像是烈日下的薄冰，显得如此脆弱、渺小且不堪一击。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他的识海深处响起。
那不是真实的声响，而是他坚守了五百年的道心，崩碎的声音。
“噗——”
心神相连之下，独孤仰天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中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破碎的内脏碎片。
他整个人如遭重击，踉跄着倒退了十几步，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最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尘埃之中。
“哐当！”
神剑“绝云”脱手而出，掉落在地。
这柄曾经不可一世的魔剑，此刻光芒尽失，像是一条失去了梦想的咸鱼，静静地躺在泥土里，再无半点灵性。
败了。
又败了。
而且败得比上次更彻底，更莫名其妙，也更让他绝望。
上次被那种至高无上的规则之力碾压，他还可以安慰自己是对方境界太高，非战之罪。
可这次，打败他的，竟然是他最瞧不起的“凡人”手段。
劈柴？做饭？过日子？
这些他弃如敝履、视为累赘的东西，竟然蕴含着比他的杀戮剑道更强大、更本质的力量？
独孤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任由嘴角的鲜血滴落，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他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只知道握剑杀人的手，又看了看掉在远处尘埃里的神剑，眼中满是迷茫。
五百年的苦修，五百年的执着，为了剑道放弃了一切，到头来，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
独孤突然低笑起来，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他披头散发，状若疯魔，一边笑一边流泪，那模样比刚才的杀气腾腾更加渗人。
“错了……全错了！”
他猛地抓扯着自己乱糟糟的长发，双目赤红，仿佛看到了过去五百年里，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狂奔。
“什么狗屁剑道！什么蜀山剑魔！都是狗屁！都是虚妄！”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几步冲到“绝云”剑旁，一把将其抓起。
道玄真人眉头微微一皱，体内真元暗自流转，以为这剑魔道心崩毁之下要彻底入魔，做那困兽之斗。
谁知，独孤并没有挥剑砍向任何人。
他双手死死握住剑柄，将这柄陪伴了自己半生的神剑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剑身，那上面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扭曲至极的面容。
片刻的死寂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与狠厉。
“既然错了，那就……重头再来！”
伴随着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握剑，狠狠地插进了脚下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