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蒋幼凝在外面的饭店用完午餐,刚回到财政大楼,就被行政前台的小姐叫住了:“蒋秘书。”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那前台小姐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声说道:“那边有位先生在等您。”
蒋幼凝心头掠过一丝迟疑,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贺长龄一身戎装,正端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看向她们这边。
蒋幼凝猜到贺长龄在知道她即将与贺长昭订下婚事后会来找她,但没想到他是直接找来财政部,眸色不由微微一沉,停顿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
“长龄哥哥。”她声音不高,唤了一声对方,随即看向外面的街道,说道:“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
贺长龄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深沉而专注,他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蒋幼凝将他带到财政部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随意点过两杯拿铁,抬眸看向对面的人:“你是来问我婚约的事吗?”
蒋幼凝主动提起婚约,贺长龄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终于有了碎裂的痕迹,他眉头紧锁,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急躁:“幼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贺长昭会和你订下婚事?”这半个月他陪詹瑞雪在江城调研,一回来就得知蒋幼凝要和贺长昭订婚的消息,简直如遭雷击。怎么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贺长昭又重新接近蒋幼凝了?什么时候开始接近的?他对贺长昭的那些警告,都被贺长昭当成了耳旁风了吗!
“他根本配不上你。”贺长龄的声音因激动而发紧,“他那般低微的出身,想娶你简直是痴心妄想!幼凝,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他在胁迫你?你或许不知道,他对你一直存着不该有的心思!”
见他说得越来越激动,蒋幼凝轻笑一声,她不明白贺长龄从哪里看出她是被胁迫的,更听不得他这样贬低贺长昭,语气不由冷了下来:“你不要说那些难听的话,长昭哥哥没有胁迫我,我是自愿的。”
长昭哥哥?这个亲昵的称呼让贺长龄心头一震。他们关系已经这般亲密了吗?当年在贺家时,蒋幼凝可是从来只唤他“长龄哥哥”。
蒋幼凝自然不知道他在意这个细节,她若是知道,定会告诉他: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每次唤他“长昭哥哥”的时候,从来没有旁人在场。
贺长龄要是还知道贺长昭私下里一直是亲昵地唤她“凝儿”,怕是更要气得发疯。
她对贺长昭的维护让贺长龄最后的伪装全部破碎,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一种混合着阴鸷与讥讽的神情浮现出来。
“自愿?”他重复这个词语,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幼凝,你肯定是被骗了,贺长昭那种底层爬上来的货色,最擅长的就是伪装和蛊惑人心,他这些年在军中结党营私,手段狠辣,你以为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不是最喜欢打仗吗?他不是最喜欢抢我的风头吗?好啊,军部正好有个好机会给他,华北前线战事吃紧,急需他这种敢拼敢闯的军官,我已经签署了调令,不日就会下达。”
蒋幼凝根本无心在意他对贺长昭泼的那些脏水,真正擅长伪装和蛊惑人心的是他贺长龄自己,在军中结党营私的也是他贺长龄自己,她更在意的是:“你说什么?你要把贺长昭调去前线?”
“这是军部正常的人事调动。”贺长龄语气平静,他笑了笑,朗目疏眉的面容在此刻显得阴郁恻恻,“身为军人,自然该去最需要他的地方。”
贺长龄虽然不是贺长昭的直属上司,但他是沪江军政部常务次长,职位处于指挥体系的上层,有权对下一级的将领进行职务调整。
蒋幼凝美目圆睁,抬眸直视贺长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华北现在是什么情况,这无异于是要他去送死!”美人就连生气都是美的,蒋幼凝眉宇间凝着一抹惊疑,浓密的睫毛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阴影,声音里带着几分倔强,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定不是真的,而且大帅也不会同意的!”
“大帅?”贺长龄嗤笑一声,眼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戏谑与轻蔑,“幼凝,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了?”
他不紧不慢地整理几下袖口,语调悠哉悠哉,但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残酷的现实:“你以为,没有大帅的默许,我这份越过层层审批、直达他案头的调令,能如此顺利地签出来吗?”
看到蒋幼凝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不妨告诉你,这份调令的副本,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你贺伯父的书房里,他没有驳回,就是最好的态度。”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仿佛在欣赏猎物逐渐陷入绝望的过程,“用一个非嫡系的少将去前线稳定危局,既能彰显公正,又能消耗不必要的麻烦,无疑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你说你的贺伯父会不会同意呢?”
他直起身,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脸色瞬间苍白的蒋幼凝:“所以,别再妄想搬出大帅来压我,贺长昭从一开始就是一枚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这种人,怎么配得上做你的未婚夫。”
“我早就给过他警告,让他离你远一点,”贺长龄嗓音低了下去,往日刻意维持的温润斯文彻底剥落,露出内里冰冷的狠戾,“看来他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他毫不遮掩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面前的蒋幼凝,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独占欲。
愤怒并未折损蒋幼凝的美丽,反而为她平素温婉却略显清冷疏离的面容注入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生气。她白皙的脸颊因激动泛起一层薄红,如同上好的白玉染上了胭脂。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因愤怒与惊惧漾开粼粼波光,显得格外深邃难测。长长的睫毛因情绪起伏而轻颤,可她的背脊挺得很直,下颌微抬着,这个姿态让她优美的颈线完全伸展,像一只不愿屈从的高贵的天鹅,丝毫无损那份浑然天成的典雅风致,反而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情。
贺长龄看着面前的这个美到极致的女人,她越是美丽,越是倔强,他眼中那混着占有与征服的火焰就燃烧得愈发猛烈。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可以随手掐断的露水情缘,不料一不注意就已经长成了他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不过没关系,”他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语气平静得令人胆寒,“活人才能争,死了就安分了。”
他凝视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眼神仔细描摹着她的美丽,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幼凝,这世上只有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也只有我能真正护你周全。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来到我身边,承认这一点。”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只留下一个深沉而极具占有意味的眼神,随即利落起身离开,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稳而决绝的声响,一步步远去。
蒋幼凝一言不发,宛如一尊精美的玉雕,维持着冰冷而疏离的姿态,直到贺长龄军靴踏地的声响彻底消失在过道尽头,身影离开咖啡厅内,她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脸上那层混合着愤怒与惊疑不定的伪装也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人的亮光,悄然在她眼底点燃。
贺长龄竟然要把贺长昭调往华北前线?
这真是……
这真是天赐良机!
心里泛起一阵几乎要颤栗的狂喜,蒋幼凝垂下眼睫,稳住心神端起微凉的咖啡轻啜一口,以借此压下唇角几乎要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同时心底如明镜般飞速盘算起来。
如今正是烽烟四起、危机重重之局。
关外,奉军精锐被迫退入关内,东三省广袤的黑土地已然沦陷在太阳旗的阴影之下,倭寇铁蹄正虎视眈眈,觊觎着长城以内的万里山河。
华北地区更是危如累卵,各路军阀作壁上观,视政令如无物,在保全实力的私心下首鼠两端,不是闭关自守就是态度暧昧,竟没有一个能挑起大局的,整个华北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随地都可能崩断,将中原腹地彻底暴露在敌寇面前。
而沪江呢?
沪江依旧是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各派势力在此明争暗斗,处处是看不见的枷锁,贺长昭是有满腔韬略不错,但在这里只能困于倾轧,做个被贺长龄之流掣肘的少将。
华北的危局对他人来说是绝境,对贺长昭而言,却是建功立业的最佳舞台,只有挣脱沪江这座金丝牢笼,贺长昭这条潜龙才能真正的腾云九霄。
蒋幼凝缓缓放下手中琥珀色的咖啡杯,杯底与白瓷底托相碰,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她垂眸,看着自己因激动而微微颤动的指尖,一丝决然的笑意悄然掠过唇角。
与其在这座繁华的牢笼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等着她将来被詹瑞雪设计调离沪江、贺长昭追随她南下为救她而死,不如主动出击,将这场危机化为转机。她正苦于找不到一个足够分量且不引人怀疑的理由,能与贺长昭并肩离开沪江这片是非之地,贺长龄就亲手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递到了她面前。
既然如此,她岂有不牢牢把握住的道理?
至于贺长龄对贺北疆的那些恶意揣测,自认为父亲是站在他那边,但蒋幼凝心里清楚,恐怕贺北疆心里也是这般想贺长昭离开沪江的。
“结账。”她声音平静,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拿起手袋,蒋幼凝站起身,步履坚定地向外走去。
她现在就去准备那份需要递交给军政部的调任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