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沪日期越来越近。
没有盛大的订婚宴,没有宾客盈门的喧闹,三位长辈连日为两个孩子亲自置办各种物资,磺胺粉、止血绷带、奎宁片、棉衣、罐头……一件件都是战场上最需要的东西。
蒋幼凝在客厅中央站定,看着靠墙排列整齐的一排排木箱,缓慢蹲下身,指尖逐一抚过箱子上坚硬细密的纹路,感到有根极细的弦在心尖上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引发一阵短暂而真切的共鸣。
宁芝华见女儿久久望着地上的箱子出神,只当她是不舍离家,温声劝慰着:“凝儿,不要难过,爸爸妈妈相信你们很快就能回来。等你和平渲从华北回来,我们和你北疆叔叔一定会为你们办一场全沪江最隆重的婚礼。”
其实她又哪里舍得让唯一的孩子再次远行?前路艰险难测,归期亦不可知,但女儿心中的热望与理想他们看得分明,纵有万千担忧,也只能化作那句理解的“去吧”。
蒋幼凝收回目光,看出母亲眼中柔软的牵挂,知道宁芝华这是误会了。她刚才看得出神,只是心中有些感慨。历史浩瀚如洪荒长卷,个人的悲欢不过是其间一粒微尘,其份量之沉令人顿感生命之轻。但她未作解释,只是轻轻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让母亲安心的笑容:“好的,妈妈。”
三日后,离沪的列车在夜色中启程。
月台上,黄思茗将蒋幼凝拥得很紧,叮嘱声几近哽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颈侧的湿润泄露出所有未言的不舍,蒋幼凝轻轻退开些,只见黄思茗已泪盈于睫,她抬起手,用指腹为好友拭去泪痕,在夜雾潮湿的水汽中,她的回应简短而坚定:“会的,思茗,等我回来。”
挽着贺长昭的臂弯,蒋幼凝登上专列。
她靠窗坐下,目光掠过月台,看见父亲蒋励眼中满是欣慰,也看见母亲宁芝华依依挥别,黄思茗紧抿着唇将担忧凝成期盼,而贺北疆则望着贺长昭,目光里沉淀着无声的嘱托。
汽笛长鸣一声,车轮缓缓转动。
就在列车驶出约莫一分钟时,蒋幼凝忽然在远处站台的立柱旁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贺长龄。
他没有走近,只是独自站在阴影里,蒋幼凝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方才心中涌起的万千情绪,忽然就淡了几分。
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她暗想,华北之行,贺长龄定然备好了许多惊喜在等着她和贺长昭。
贺长昭自然也注意到了那道身影,他这位兄长终究没有与众人一同送行,大约还是放不下那身傲气与脸面,有些可笑。
车轮加速,将月台与往事一并抛在身后,前方是沉沉的夜,也是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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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之后,专列缓缓驶入华北腹地的交通枢纽———石门正太铁路总站。
此刻是凌晨五点,月台上却早已亮起数盏昏黄的电灯,浑浊的光晕里,凛冽的北风卷着煤灰与沙土,刮过站台上泱泱数人的衣角。
站在最前方的,是三个人。
居中的是一位身着二十九军将校呢大衣、肩披寒霜的中年军官。他面容瘦削,目光如刀锋般在晨雾中逡巡,是贺北疆动用沪江旧部秘密联络上的二十九军副参谋长,马斯骞。贺长昭的视线落在此人身上时,此人点头致意,贺长昭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紧挨在马斯骞左侧的,是司令部参谋处副处长詹明远。他正是詹瑞雪的大伯、华北实权人物詹怀仁的亲侄。此时身着华北驻屯军将校呢大衣,面带三分笑,眼底却藏着七分寒意,悠闲地搓着戴白手套的双手,月台上的寒风好似在为他助兴。
而站在右侧阴影里的第三人,一身笔挺斯文的英式西装、外罩貂皮领大衣,则是外交部特派华北联络处主任彭万里。此人长袖善舞,在日军、军阀、租界与南陵之间左右逢源,是个真正的两面三刀。蒋幼凝的目光扫过他时,他正低头摆弄怀表链子,银链在他保养得宜的指间滑过,像某种无声的算计。
三人呈三角而立。
这三道身影,连同他们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网,在这黎明前最冷的时刻,织成了一张等待来者的、华北特有的欢迎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