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二十七年冬,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勤政殿的暖炉煨着红罗炭,氤氲出来的热气裹着龙涎香在殿内流转,白玉地砖透着暖意,殿内暖意融融,与殿外的数九寒冬恍若隔着世,寻不得半分隆冬痕迹。
高台之上,赵俨一身明黄龙袍,双手负于身后,在玉阶上来回踱步。
玄色靴底碾过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倏尔,他脚步一顿,猛地转身盯向阶下那抹清隽修长的身影,眼底翻涌着怒意,声音也压得极低:
“———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高台之下,谢道存长身玉立,他抬眸,神色始终平静如深潭,连眉梢都未动半分。
他淡漠道:“臣,谢道存,无心儿女情长,此生终身不娶。”
“哗啦———”
案上奏折被扫落一地,赵俨胸口剧烈起伏,厉声喝出那个不为人知的名字。
“赵值!”
谢道存一句“无心儿女情长,此生终生不娶”,听得赵俨眉心直跳。
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朝中同僚哪个不是妻妾成群?莫说嫡长子,就是庶出的孩子都能开蒙读书了,偏他谢道存,不仅至今未娶,竟还放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
“你简直荒唐!”赵俨袖中拳头捏得作响,他们亲兄弟的年岁相差甚大,他心里,几乎是把他当儿子般对待的。这孩子自幼养在镇国公夫妇膝下,与他和太后总是聚少离多。每每想起,他心中总涌起几分愧疚,便想着要加倍地补偿他,待他再好些。如今太后年岁渐长,只盼着能亲眼看见这孩子娶妻生子,家庭美满。
可这七八年来,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名门闺秀被他厉声严辞地拒绝,赵俨实在想不明白,究竟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谢道存?
若是这孩子一直不肯成家,叫他如何能安心?太后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一个人能如此决绝,要么生性薄凉,要么便是曾深陷情爱,最终心灰意冷。
赵俨既恼火又无奈,他拿不准谢道存属于哪一种,索性试探道:“恪之,你心里是不是有人?”
心里是不是有人?
谢道存唇角牵起几分自嘲的弧度,露出一抹似悔似怅的苦笑,却始终沉默。
赵俨当即明了自己是猜对了,他急切地追问:“那女子是谁?皇兄给你们赐婚!”
“不管那女子是已为人妇,还是她是罪臣之后,只要你喜欢,皇兄就给你们赐婚!”
赵俨目光灼灼,还以为谢道存会有所动摇,却见谢道存眸中晦暗难明,似有万千思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谢道存神色平静,字字铿锵,语气依然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臣心意已决,此生绝不娶妻纳妾。”
赵俨被他这副看破红尘的模样激得怒火中烧,抓起案上砚台重重一摔:“好!好一个心意已决!”
“滚!给朕滚出去!”
谢道存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玄色官袍在殿门处划出一道决绝的弧度,殿内传来阵阵器物碎裂之声,在寂静的宫墙内显得格外刺耳。
候在殿外的福全连忙迎上前,将狐裘大氅披在谢道存肩头:“大人当心着凉,这数九寒天的,要注意保暖。”苍老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谢道存微微颔首:“有劳大监。”
身后殿内传来的碎裂声此起彼伏,福全望着紧闭的殿门轻叹一声。
自肃清逆党、平衡朝局以来,皇上已许久未曾这般动怒,能让天子如此失态的,怕也只有这位殿下的终身大事了。
大理寺卿谢道存,为何对婚娶之事十分抗拒,是朝野间最讳莫如深的谜题。
立于九重丹墀,紫绶金印,权倾朝野,这位执掌无数官员生杀大权的权臣,明明可以随意采撷长安城最娇艳的牡丹,却偏偏将整座花园拒之门外,朱紫袍服下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从不曾为谁掀起过绣着金线的红盖头。
着实令人惊讶,也令人费解。
是夜,京城东区的一处宅院。
这座雅致宽敞的宅院乃天子钦赐,当年谢道存甫任大理寺卿,龙颜大悦,特将这座三进三出的宅第赐予他,以示恩宠。
书房内,谢道存伏案执笔,凝神批阅案卷,烛火映得他眉目如墨,倏地他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黑漆漆的一片。
谢道存眸色幽深,指尖轻叩案几,声音低沉如寒潭:“事情办得如何?”
檐角阴影微动,春辰如夜鸦般无声落地,单膝点地:“启禀殿下,素娥姑娘已说动谢永泱,成功让他应允在外为她购置一栋宅院,谢永泱做出承诺,最迟下月便可安置她们‘母子’。”
“呵。”谢道存唇角掠过一丝冷意,烛火在他眼中投下跳动的暗影,“继续按计划行事。”
“属下明白。”春辰身形一矮,转瞬便隐入梁柱间的暗影之中。
谢道存的指尖抚过案上墨迹斑驳的卷宗,忽然顿住。
纸页间洇开的墨痕,恍惚化作三年前那夜的雨渍,也是这般烛火摇曳的深夜,他伏案批阅时,忽觉檐外风动,是顶风冒雨而来的春辰。
被他严令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的春辰,第一次违背指令出现在他面前。
不必问,不必看。
那一瞬掠过窗棂的风声,已道尽世间再无伊人。
他至今记得,春辰跪在案前时衣摆还在往下滴着的雨水,那句“大少夫人没了”刺入耳中时,他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被抽离了躯壳。
他记不清是何时将那人放进心里的。
许是那次雨夜偶遇,她披着月白斗篷递给他一把竹伞时,指尖沾了雨;许是更早,在听闻威远侯府嫡女韩相宜“病骨支离犹胜雪,慧心一点自通明”的传闻时,就已种下孽缘。
待他惊觉这份情愫时,早已如同她咳在帕上的血———洇透了,挽不回了。
他救不了她被她夫君与堂妹日日喂药摧残的身子,更救不了那个被他亲手送上断头台的威远侯府。
当年老威远侯与镇国公谈及想要结两姓之好议时,原是想将人选定为他,只是他身份特殊,知道真相的人除了镇国公夫妇,以及皇上和太后身边的亲信,再无人知晓,谢如松当然替他回绝了。
谢如松替他回绝时说得委婉:“年岁不等,幼子福薄。”
如今想来,倒是一语成谶。
七载光阴横亘其间,而今这道年岁鸿沟终成永诀,他的罪孽也随着年月愈加深重。
若要清赎他的罪孽,唯有让那些戕害她的人以血还血,堕入地狱,让蒙尘冤名的侯府门楣重见天光。
素娥便是他布下的一枚冷棋。
这个精于药理的女子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容貌,眼波流转间却暗藏锋芒,她最擅长的,便是将“柔弱”化作淬毒的匕首。
那日长安街头落英缤纷,素娥一袭素衣抱着药囊疾行,身后跟着几个市井无赖。在转角处“不慎”跌入谢永泱怀中时,她刻意让一缕青丝划过对方指尖,抬眸的瞬间,她眼底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惶与倔强。
谢永泱自然记得这种神情,当年韩贤如每次向他倾诉心中委屈与苦楚时,也是这样咬着唇不肯落泪。此后数次“偶遇”中,素娥时而展现的医术造诣,时而流露的孤高清冷,都精准地撩拨着谢永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素娥的指尖带着淡淡的安神香。
只要谢永泱饮下她亲手斟的茶,眼前便会浮起旖旎幻影———罗帐春暖,肌肤生香。谢永泱永远不知道,那些令他神魂颠倒的肌肤之亲,不过是素娥以曼陀罗花粉精心编织的幻梦,就连那襁褓中的婴孩,也是精心挑选的戏码。
孩子是素娥从江南寻来的弃婴,眉目间刻意用胭脂点出与谢永泱三分相似的泪痣。每当谢永泱凝视孩子时,她都会适时地侧身挡住光线,让那点朱砂痣在阴影中愈发鲜明。
当年韩贤如背着她与她的未婚夫私通,如今他也找人背着她与她的夫君私通,他会让韩贤如知道什么是一报还一报。
不过一月光景,谢永泱便在城西置了座宅院,素娥带着孩子搬入那日,还特意在檐下挂起了寓意弄璋之喜的玉坠。
韩贤如素来敏锐,在连续五日在夫君的衣襟上嗅到陌生的檀木香时,月晦之日韩贤如带着仆从堵在了那座宅院门前,朱漆大门开启的刹那,她看见谢永泱正抱着个眉间点朱的婴孩,素娥倚在一旁,三人站在海棠树下,倒像极了一幅和美温馨的《合欢图》。
谢道存适时地将这消息递进了王氏耳中。
王氏很是惊喜,这些年韩贤如看谢永泱看得紧,谢永泱膝下唯有一女,如今这意外得来的“庶子”,虽来历不明,却成了延续香火的希望。
素娥母子被接到镇国公府后,“真是像极了大少爷呢。”奶娘的奉承像一把钝刀,日日凌迟着韩贤如的心。她不会知道,这正是谢道存为她量身打造的炼狱———就像当年她挽着谢永泱的手臂,在韩相宜病榻前笑说“姐姐安心养病”时那样。
忍了二三月,韩贤如终于按捺不住,她命人将掺了鹤顶红的杏仁茶送往别院,却不知素娥早将计就计。当夜别院突发大火,众人只寻得一大一小两具焦尸,唯有素娥贴身佩戴的玉坠在灰烬中莹莹生光。
谢永泱捧着那枚玉坠,眼底泛起血色,他在韩贤如最爱的玫瑰酥里,亲手拌入了她曾用在素娥身上的毒。
他们的女儿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父亲毒杀母亲的原因,半大的人儿手握匕首,刺死了生父。
康宁二十八年的春诏来得比往年都迟,当勤政殿前的杏花落尽第三重时,皇帝终于颁下那道雪冤诏。黄绢朱批明发天下:“威远侯韩清正私养甲兵一案,经三司会审,实为韩清杰构陷。着夺职流徙,永锢巴蜀。”字字如铁,将沉冤钉在了史册之上。
消息晓喻天下那日,庭前的海棠开得正艳。家仆发现大理寺卿谢道存倚在花树下,一柄御赐的鎏金匕首没入心口,鲜血浸透了怀中的竹伞。
这一天,无人在意的威远侯府旧址里,馥锦院院中那株枯死的百年桃树,忽然又开了花。
春风掠过枝头,漫天桃瓣翩跹而坠,恰如那场细密如织的夜雨。
纷纷扬扬,丝丝缕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