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幼凝的脚步踏过锦衣巷的青石板,径直走向那家沪上名媛们最钟爱的顶楼餐厅。
她借口无聊与父母出门,又巧妙地支开了母亲宁芝华,独自赴约,心中自然藏着不愿与人言说的打算。
———她今晚,约见了一个人。
蒋幼凝,不,是梁青菡。
梁青菡静坐在窗边,指间的银匙无意识地搅动着渐凉的咖啡,思绪飘散开来。
这里是她与陈少清的第三生第三世。
这一世,他的身份错综复杂。
他的生父本是追随贺大帅开疆拓土的第一军官,却在沪江初定之际血洒疆场,留下稚嫩独子,贺北疆怜其孤苦伶仃,收为义子,视若己出,更名贺长昭,序齿为三,成了贺家名正言顺的三少爷。
而她这一世,是沪上名媛蒋幼凝。
蒋幼凝虽出生在北方,但母亲宁芝华出身沪上的书香世家。
当年蒋氏夫妻北上闯荡,将独女托付给挚友贺北疆夫妇照料,蒋幼凝在贺家长大,与贺家几位少爷小姐一同习字、读书、在花园里追逐嬉戏,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蒋幼凝住进贺家的第三年,贺长昭才被大帅领进门。
那时的他,像一株无根的飘萍,沉默地站在繁华喧嚣的帅府中央,身后是窃窃私语与打量审视的目光。
贺家的少爷小姐们暗中排挤,忌惮这凭空出现的义子会分走父亲本就浅薄的宠爱;主母朱氏虽宽厚,眼底也藏着忧虑,担心他分走本属于嫡子贺长龄的一切。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
因为贺北疆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确实倾注了超乎寻常的重视。
贺长昭的天赋很快印证了大帅的眼光。
他聪颖过人,文武皆通,十一二岁便已随义父出入烽火前线。
相比之下嫡出的贺长龄首次随军,已比他晚了整整一年半。
名声愈盛,风波愈烈。
贺北疆为稳局势,手段难免强硬,百姓不明就里,便将所有不满的矛头对准了代行执事的贺长昭;帅府之内,兄弟姐妹的嫉恨也随他声名鹊起而日益滋长。
内外的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枷锁,贺长昭终于在十八岁成年的那年冬日选择离开。
少年默然收拾行装,搬出了偌大的帅府。
在深沉似海的帅府的十年里,贺长昭唯一触碰过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暖意,全部来自蒋幼凝。
他初入贺府那年,蒋幼凝不过三岁,还是个玉雪团子般的小人儿,却以孩童最本真的敏锐,感知到了这位小哥哥周身的不安。
她会悄悄拉住他的衣角,将舍不得吃的西洋糖塞进他掌心,用软糯的嗓音唤他“长昭哥哥”;会在听见下人说他的小话时义正严辞地批评下人;会在贺北疆询问子女功课时特意提及他的名字,希望贺北疆不要忘了他;会在裁缝师傅们给他们量身定制衣服时提醒师傅也给他量新的尺寸……这些点滴善意,成了贺长昭在充满着利与益的庭院中唯一的慰藉。
岁月流转,当幼稚女孩逐渐抽条、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同滋长的,还有贺长昭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愫。
他看着她,如同仰望云端皎月,却因为自己尴尬的身份与云泥之别的家世,只能将汹涌的爱恋死死压在心湖最深处。
而这份克制,未能逃过贺长龄的眼睛。
这位名正言顺的嫡子,同样将目光停驻在蒋幼凝身上,他用如同淬了毒的言语,精准地刺入贺长昭脆弱敏感的自尊。
他只说了十三个字,“既然寄人篱下,就不要心存妄念。”
在贺府的这些年月里,“金童玉女”这四个字,从来只属于贺长龄与蒋幼凝。
即便两家从未明言婚约,但凭着贺蒋两家的过命的交情,若届时贺长龄有心求娶蒋幼凝,这桩婚事在所有人眼中,都该是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
若这份隐秘的心思没有被人发现就罢了,可如今被发现了,就说明他确实有逾矩的地方。
于是贺长昭开始刻意回避蒋幼凝。
少女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疏离,心里委屈,骨子里的骄傲却不允许她先低头,于是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渐渐在无声的僵持中,走向了疏远。
十六岁时,蒋幼凝登轮留洋,告别贺家。
二十一岁,恰逢父亲蒋励调任沪江,学业有成,她顺理成章回到了蒋家那座许久未居住过的公馆,也回到了这个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正想着事情,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声,隔着重重楼宇,听得并不真切。
但那确是一声枪响。
梁青菡———不,蒋幼凝。
她现在是蒋幼凝。
蒋幼凝倏然回神,指尖轻轻掐入掌心。
她今夜约见的人,正是贺长昭。
来到这个世界时,她正身处归国的远洋轮渡。
久违的颠簸与咸涩海风让她水土不服,接连昏沉了好几日,一直到下船踏上沪江的土地,她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梳理完这个世界的脉络,她准备联系他。
如今的贺长昭,已是沪江陆军少将,执掌第二十三军,要探听他的行踪,说难,并非无迹可寻;可若说易,也绝非易事。
就在她思忖着是否该去他的办公的地方碰碰运气时,命运却让她在蒋公馆的楼梯转角,与他猝不及防地重逢。
他是来与父亲商议要事的。
他显然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周身那惯有的冷峻沉稳瞬间冰消雪融,化作难以掩饰的震动,连向来沉稳的步履都为之一顿。
蒋励见两人默然对立,无语凝噎,只当是多年未见,情分生疏了,便温声打破沉寂。
“凝儿,这是你贺叔叔府上的长昭哥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在蒋励看来,女儿与这位贺家义子从前便交往甚少,如今相隔五载,怕是印象早已模糊了。
谁知蒋幼凝眼波流转,唇角牵起一抹清浅笑意,目光直直望向贺长昭,声音虽轻却清晰:“当然记得了。”
“长昭哥哥。”
贺长昭喉结轻轻滚动,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压抑多年的浪潮汹涌翻腾,没过多久又被他强行禁锢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蒋励抬腕看了眼时间,与贺长昭要谈的正事已毕,便和蔼开口:“平渲,时候不早了,伯父就不留你用晚饭了。”
贺长昭恭谨应下。
他对蒋励向来敬重,数月前蒋励调任沪上,便是他亲自安排的接风事宜。蒋励对这位故交义子也青睐有加,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品性能力皆属翘楚,若非身份如此尴尬,他未必不会将某些事纳入考量。
贺长昭告辞时,沉默不语的蒋幼凝轻声开口:“爸爸,我想送送长昭哥哥。”
蒋励素来纵容女儿,自是允了。
暮色渐浓,公馆外的风带着凉意,贺长昭见她衣衫单薄,下意识侧身挡在风口,声音不觉放柔:“外面风大,快回去吧。”
蒋幼凝抬眸望着他,眼底似有流光浮动:“你都不问我何时回来的么?”
贺长昭一时默然。
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归期将至?只是具体哪一日回来,他无从得知。
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不是因为她归来,而是为她那声坦荡自然的“长昭哥哥”,她叫得太自然,自然到时光好像从未流转,他们仍然是当年那两个默契亲密的孩子。
可他们终究都长大了。
他们云泥之别———
他,配不上她。
贺长昭喉结微动,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终化作一片沉默。
蒋幼凝凝视着他熟悉的眉眼,这双眼睛里翻涌着前几世都未曾有过的克制与隐忍,她了然地弯起唇角,向前一步,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落在他心上:
“长昭哥哥,我很想你。”
既然他不敢越雷池半步,那就由她主动走向他。
“你……”他呼吸一滞,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处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见好就收,只低声道:“三日后的晚上,花园餐厅,不见不散。”
而三日后的晚上,正是钟李两家订婚宴举行的日子。
贺长昭是在确认军务万无一失、今夜的计划不会发生变故后,才悄然离开和平饭店的。
踏进餐厅,正走上那道旋转楼梯时,远处一声枪响隐约传来,他脚步微顿,眼底倏地掠过一丝紧绷。
不是为那场预定的变故,而是本能地担心她会受惊。
直到他走上顶楼,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安然坐在窗边,悬着的心才悄然落下。
她不怕,便好。
今晚沪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和平饭店,这家往日一位难求的餐厅反而空寂了下来,倒成全了他们这一方难得的静谧。
蒋幼凝听见脚步声,抬眼望向楼梯口。
他就站在那里,军装笔挺,目光却温柔得能将人溺毙。
她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轻声唤他:“长昭哥哥。”
他步伐沉稳地走近,在她对面坐下。
餐厅里光线昏黄朦胧,柔和地笼罩着她精致美好的侧颜,将那本就清丽的容颜映衬得愈发如梦似幻,不似凡人。
蒋幼凝早已点好了一桌菜肴,每一样都精准地映照出贺长昭深藏心底的喜好。
这世上恐怕再无人知晓,这位以冷硬着称的年轻将军,私底下曾多么嗜甜。
幼时,某次被贺北疆撞见贺长昭对着一串晶莹鲜亮的糖葫芦出神,大帅随口一句“甜食吃多了,怕是要磨灭男儿血性”,从此那点微不足道的喜好便被贺长昭自己封存在心思,蒋幼凝还是在给他递了好几次西洋的小零食后,发现最先少的是糖果,才知道他喜好甜食。
蒋幼凝将一道色泽清润的菜肴轻推至他面前,浅色的青提汁水浸润着嫩白的肉,在灯光下泛着温柔光泽。
“尝尝看吧,”她声音轻柔,眼底却藏着不容错辨的懂得,“这水果味甜,配上你喜欢的肉,一定合你口味。”
贺长昭凝望着她,唇瓣微动,那个在心底辗转了千百遍的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触及她目光的瞬间又咽了回去。
近乡情怯,他竟然有些不敢唤她。
蒋幼凝将他这份迟疑看在眼里,眼波流转间故意蹙起眉,端的是泫然欲泣的模样。
“怎么,长昭哥哥如今竟然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