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龄不是独自来的,他的身侧还伴着一位妙龄女郎,女郎气质温婉,身姿轻盈。
蒋幼凝与黄思茗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长龄哥哥,好巧。”
说着她站起身,目光自然而柔和地落在他身侧的陌生面孔上。
那女郎也恰好看过来,眼波流转间,审视的目光让贺长龄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这位是詹小姐。”他介绍得简短,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凝滞。
詹瑞雪的目光若有所思地从贺长龄脸上掠过,又回到了蒋幼凝这里。她莞尔一笑,主动伸出手去,竟径直唤出了蒋幼凝的姓氏:“蒋小姐。”
不等贺长龄开口介绍,詹瑞雪又柔声接着说道:“虽然我们是初次见面,但我知道你,你是财政部长蒋励先生的千金,我姓詹,名瑞雪,久仰了。”
蒋幼凝眼底的笑意清清浅浅,但并不达底,她伸手回握住詹瑞雪伸出的手,落落大方地回应:“詹小姐,幸会。我回沪江不久,许多人和事确实生疏了,还请见谅。”
一时之间,两个女人言笑晏晏,将贺长龄彻底晾在了一旁,他眸色暗了暗,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直到詹瑞雪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柔柔地唤了一声:“长龄,”她亲昵地挽住贺长龄的臂弯,话语体贴,声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们该走了,就不打扰蒋小姐和朋友的雅兴了。”
蒋幼凝从容地结束寒暄,说一声再见,贺长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转身与詹瑞雪一同离去。
黄思茗默默目送着他们,等他们在远处的卡座落座后,才凑近身子,和蒋幼凝压低声音,难掩惊诧道:“那是詹瑞雪,她父亲是法租界的首席翻译。贺长龄竟然和她搅在了一块儿,姿态还这么亲密,他想做什么?他贺家上下,不都还盼着娶你过门吗?”
蒋幼凝垂下眼帘,纤长的手指轻缓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嗤笑。
贺长龄想做什么?想夺权呗!
这个詹瑞雪,正是前世贺长龄明媒正娶的夫人。贺长龄借这场婚姻,顺理成章地接住岳父递来的橄榄枝,与法租界乃至背后的法国军队搭上线,在领事馆签下合约后,从此在沪江呼风唤雨,就连贺北疆也不得不对自己这个儿子忌惮几分。
而詹瑞雪对丈夫心底那些隐秘的心思心知肚明,前世蒋幼凝最终被调往炮火连天的南方前线,其中就少不了詹瑞雪的推波助澜。
思绪回转,蒋幼凝回想方才郎情妾意的两人,心底泛起一片冰冷的笑。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搅合到了一起,贺长龄的野心,竟然在这个时候就已经藏不住了。
蒋幼凝将眼底翻涌的寒光压下,只余一派云淡风轻,她轻描淡写地对黄思茗道:“许是见我这儿油盐不进,他便调转了方向,找到新目标了吧。”
黄思茗蹙眉细思,深以为然。以贺长龄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这般行事倒也合情合理,心头那点疑虑便也消散了。
经此一遭,两人都没了接着闲坐的兴致,匆匆用完剩下的蛋糕与咖啡,就都起身离开了。
蒋幼凝步履轻快从容,她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看见她身后远处的那个座位上,两道目光聚焦在她离去的背影上。
一道深沉复杂,隐带偏执;另一道,则在娴静温婉的假象下,藏着针尖似的冷锋。
又过四日,贺长昭终于从南陵述职归来。
暮色四合时,蒋幼凝刚走出财政大楼,便看见对街路灯下立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青灰色军装融在夜色里,收腰大衣威风凛凛,正是本是说好明日凌晨才能到沪江的贺长昭。蒋幼凝心中又惊又喜,四下张望后朝他比了个手势,转身拐进斜巷深处。
巷尾梧桐树下有条落着落叶的长椅,他们刚坐下,蒋幼凝就忍不住问:“不是说要凌晨才到的吗?”
贺长昭微凉的指尖抚上她的鬓发,雪松气息混着淡淡的檀木香漫过来。
“我推了辞别宴。”他温热的掌心贴着发丝慢慢下滑,将她耳边的碎发撩至耳后,声音低沉而富有柔情,“凝儿,我很想你。”所以推了辞别宴,又早两三个时辰从南陵出发,紧赶慢赶终于赶了回来。
这次南陵之行,表面是去述职,实则是替贺北疆走个过场。自去年南陵成立临时政府,中央虽仍踞守北方,但实际已是南北分治之局。各地督军阳奉阴违,沪江更成了贺系军阀囊中之物,不过明面上还是要守这规矩。因此每隔三月,贺北疆总得派人去南陵做个姿态,无一例外都是让贺长昭替他去。
“我也很想你。”蒋幼凝轻轻偎进贺长昭怀里,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脖颈处,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还以为真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能见你。”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晚风拂过梧桐叶梢。
贺长昭顺势揽住她,另一只手从大衣内侧取出个丝绒小匣,暗红色的绒面在昏黄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凝儿,明天是你的生辰。”他低声提醒。
蒋幼凝这才恍然抬眼,长睫轻颤,笑问:“所以长昭哥哥赶回来,是想提前给我过生辰?”
她话音刚落,贺长昭就单手打开匣盖,蒋幼凝抬眸看去,只见里面是一条莹白圆润的南洋珠与翠色玉珠相间穿成的手串,每一颗珍珠与玉石都泛着温润莹白的光泽,恰似月华凝露,静静地躺在荔色丝绒上。
蒋幼凝呼吸微微一滞,指尖抚过温润细腻的珠玉,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这太贵重了。”
她认得这独特的设计,曾经在西洋画报上见过。南洋珠与和田玉交替排列,再镶以细密的掐丝镂空铂金装饰,是某位欧洲王妃的珍藏无疑。珍珠颗颗圆润无瑕,泛着柔和的虹光,而和田玉珠通透如水,在夜色里流转着细腻柔和的温润光华。
蒋幼凝凝望着这串珠串,眼底泛起一层温柔的涟漪,她轻轻取出手串,珍珠触手生温,玉石沁凉,恰似他这颗刚柔并济的待她之心。
“凝儿,戴上看看吧。”贺长昭接过手串,在手中捂热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串穿进她纤细白皙的腕间。她本就肤如凝脂,莹白与青绿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细腻剔透,美玉配美人,这话着实不假。
贺长昭满意地看着这条手串,接着蒋幼凝上句话说道:“再贵重的物件,也不过是为你做衬。”
蒋幼凝靠在他的肩头,指尖轻抚腕间珠玉,温热的玉石触到肌肤,很快就染上了她的体温,她轻柔的声音擦过贺长昭的耳畔:“南陵那边,还顺利吗?”
贺长昭目光微沉:“南陵政府要整编各地驻军,表面与我客套至极,但看得出来他们还是不甘心。”他拢住她的手,“不过无妨,沪江终究是贺家说了算。”
蒋幼凝在他肩头轻轻点了点头。
又闲聊了几句,巷口传来拖长的卖桂花糕的叫卖声,声音穿过茫茫夜色,带着甜糯的香气飘进巷子里。蒋幼凝倏尔从贺长昭肩上抬起头:“长昭哥哥,你用过晚饭了么?”她腕间的新珠串随着动作轻轻作响,像夜露滴在玉盘上。
“还没有。”贺长昭指尖缠绕着她垂落的发丝,军大衣下摆不经意擦过她膝头,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叮当作响,与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交织成沪上秋夜特有的喧寂。
他是下了专列就直接过来的,心里急切着想见她,路上只随意应付了几口,此刻被她问起,才觉出胃里空得发慌。
蒋幼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眼波里半是嗔怪,半是心疼:“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她轻轻抿了抿唇,又小声添了一句:“以后就算再想我……也不能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这般娇态让贺长昭心口软得发烫,哪还说得出半个不字,接连应下几个好字。
蒋幼凝忽然神秘一笑:“长昭哥哥,你等我片刻。”随后轻巧地起身,裙摆拂过长椅旁边的梧桐落叶,身影消失在巷口。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便提着两个油纸包回来了。暖黄灯光下,蒋幼凝细心地解开细绳,将纸包摊开,贺长昭看见,一包是晶莹润泽的桂花糕,另一包是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蒋幼凝下午用过下午茶了,因此现在还不饿,这些东西都是给贺长昭买的。
“长昭哥哥,你快尝尝,这桂花糕闻着好香。”她拈起一块桂花糕,小心地递到贺长昭唇边,贺长昭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糕体松软如云,清甜的桂花香瞬间在唇齿间漾开。
看着蒋幼凝被秋夜微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贺长昭觉得这寻常的桂花糕,竟比任何珍馐都要美味。
喂他吃完一整块桂花糕,蒋幼凝又细心地剥了几颗栗子,将剥好的栗子放入贺长昭掌心,眼波流转间不禁泛起一丝怅惘:“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长昭哥哥?”
她话音轻柔,却道尽了这些时日的思念。
他回来了,她就想日日都能见到他。
贺长昭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可以。”他也想日日都能见到她。
“可是你刚回来,”蒋幼凝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油纸包的边缘,“明天大帅那边,不会有公务找你吗?”
秋风吹得巷口的梧桐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打着旋落在他们脚边。贺长昭轻轻握住她沾着栗子壳碎屑的手指,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眼里:“公务永远处理不完,但见你的时辰,我一刻都不愿意错过。”
他指尖温热,语气却郑重:“明日傍晚我来接你下班,我们去枫林路那家新开的西餐厅。”明日是她的生辰,意义特殊,他们当然要见面。
蒋幼凝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腕间珍珠贴在他略带薄茧的掌心,笑得明媚动人:“那说好了,明天晚上,我就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