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黏黏糊糊下了三天，把《长安梦》片场的泥地泡得软烂。
苏晚星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厚外套，站在宫殿布景的角落，冷风夹着雨丝往衣领里钻，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目光落在场务们手里的淋雨设备上。
金属管道泛着冷光，水管里淌出的水砸在泥地上，溅起一圈圈浑浊的水花。
今天要拍青禾的重头戏：为保护女主挡刀，不仅要在人造雨里站满整场，还得从三米高的假城楼上跳下来，完成跌落动作。
“苏晚星！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过来试威亚！”武行组长的声音裹着雨声砸过来，手里的安全绳“啪”地扔在地上，溅起的泥水溅到了苏晚星的裤脚。
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捡安全绳，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扣时，像被针扎了一下，三年前拍《雾中灯》的场景突然撞进脑海。
那时她还是个刚出道的新人，演女主角阿秀，有场从二楼木质阁楼跳下的戏。
武行组图省事，威亚安全扣只扣了一道，她往下跳时，扣环“咔嗒”一声松了，整个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左腿膝盖先着地，那股钻心的疼，像有把锤子在砸骨头，她趴在地上，半天没力气站起来。
顾言泽当时正在片场看她拍戏，见状立刻冲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以后这种危险动作，我跟导演说，必须用替身，不准你自己来。”
那时的疼还刻在骨子里，每逢阴雨天，膝盖就会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虫子在骨头缝里爬。
苏晚星下意识揉了揉膝盖，把翻涌的记忆压下去，对着武行组长举起系好的安全绳：“组长，您看这样扣可以吗？”
武行组长扫了一眼，手都没伸，摆摆手：“差不多得了，别耽误剧组进度。等会儿跳的时候机灵点，别脸朝下跌，砸了镜头还得重拍。”
苏晚星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指定的高台上。
高台是用钢架搭的，有三米多高，下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气垫，被雨水泡得有些塌陷，边缘还露着一圈发黑的海绵。
她往下看了一眼，泥地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雾中灯》片场那片青石板，连空气里的寒意都一模一样。
“各就各位！灯光！收音！准备开拍！”导演的吼声穿透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林薇薇站在高台下方，穿着绣着金线的华丽宫装，脸上涂着精致的妆容，正对着助理的手机练习“惊慌”的表情——眉头微蹙，嘴角往下撇，眼里却没半点真情绪。
可在转身看向高台的瞬间，她对着苏晚星的方向，飞快地勾了勾唇角，那抹嘲讽的笑，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苏晚星心里。
苏晚星清楚，这场跌落戏原本可以用替身。昨天她无意间听到林薇薇跟导演说：“青禾这个角色是女主的贴身宫女，挡刀跳崖这种戏，用替身太假了，没真实感，观众会出戏的。
苏晚星既然想演，就该拿出点诚意，亲自上镜才对。”导演怕得罪投资方力捧的林薇薇，自然顺水推舟，把危险动作全压在了她身上。
苏晚星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道具刀——塑料材质，刷了层银色的漆，却沉甸甸的，像压着她的命运。
灯光突然亮起，刺得她眯了眯眼，下一秒，她彻底进入角色：青禾看到刺客的刀直刺女主心口，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慌，随即被决绝取代，她几乎没有犹豫，猛地冲上前，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把“致命”的刀锋。
“卡！”导演的吼声突然响起，“苏晚星！你眼神不对！你是在保护女主，不是在怕刺客！拿出点拼死护主的劲儿来！再来一条！”
雨水顺着苏晚星的头发流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站回高台边缘，这一次，她死死盯着下方的“刺客”，眼里没有了半分胆怯，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开始！”
随着导演的声音落下，“刺客”举着刀朝林薇薇冲去，苏晚星按照剧本，猛地扑上前，同时听到武行组长在台下喊：“跳！”她松开抓着钢架的手，身体顺着威亚的牵引往下落。
风裹着雨打在脸上，像无数小石子在砸。就在身体快要落到气垫上时，威亚突然猛地晃了一下，安全绳像是没扣紧，她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左腿膝盖先着地，重重磕在气垫边缘的泥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比当年摔在青石板上更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膝盖蔓延到全身。苏晚星疼得眼前发黑，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手里的道具刀“哐当”掉在泥地里，溅起一片泥水。
“怎么回事？！”沈敬言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他几乎是从监视器旁冲过来的，皮鞋踩在泥地里，溅得满裤脚都是泥点。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住苏晚星的胳膊，声音里满是焦急：“晚星，你怎么样？哪里疼？能说话吗？”
苏晚星咬着牙，疼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她颤抖着抬起手，指了指左腿膝盖，声音发颤：“膝……膝盖……是老伤……”
武行组长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蹲下身检查威亚安全绳，手指碰到松动的金属扣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是安全扣没扣紧，我刚才……刚才着急赶进度，没检查仔细……”
“没检查仔细？”沈敬言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声音里的怒意像要烧起来，“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三米高的地方，要是安全扣彻底松了，她摔在泥地上，腿就废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围了过来，议论声嗡嗡的。
林薇薇也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却站在离苏晚星一米远的地方，没敢上前，声音软乎乎的，像在道歉：“晚星，你没事吧？都怪我，昨天不该跟导演说要真实感，要是早知道会这样，用替身就好了，也不会让你受伤。”
这话听着是自责，实则是在暗示所有人：“是苏晚星自己要逞强，才会受伤。”
苏晚星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攥着沈敬言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她能看到林薇薇眼底那抹藏不住的得意，像根毒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别在这里说废话！”沈敬言吼了一声，打断了林薇薇的话，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晚星的胳膊，试图让她站起来，“晚星，我带你去医院，你忍一忍，马上就到。”
苏晚星点点头，被沈敬言半扶半抱地站起来，左腿刚一沾地，就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只能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沈敬言和右腿上，一瘸一拐地往片场外面走。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冷风一吹，浑身都在发抖，可再冷，也比不上膝盖传来的剧痛。
走到片场门口时，小雅提着保温桶跑了过来，她身上还穿着餐馆的服务员制服，围裙都没来得及解。
看到苏晚星被人扶着，左腿不敢落地，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星姐！你怎么了？你的腿怎么了？是不是拍戏受伤了？”
“没事，”苏晚星勉强挤出一个笑，想让她放心，“就是老伤复发了，去医院看看就好，不严重。”
“还说不严重！你看你疼得脸都白了，站都站不稳！”小雅快步走过来，扶住苏晚星的另一只胳膊，声音哽咽，“都怪我，今天不该去给你买你爱吃的豆沙包，要是我在片场，肯定会帮你检查威亚，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傻丫头，跟你没关系。”苏晚星抬起手，摸了摸小雅的头，指尖触到她冻得冰凉的耳朵，“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
沈敬言把苏晚星扶进车里，小雅也跟着坐了上来，一路上，她都在给苏晚星揉着胳膊，想让她暖和点。
车子发动时，苏晚星透过车窗，看到林薇薇站在片场门口，正对着助理张萌说着什么，张萌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不用想也知道，林薇薇肯定在说“苏晚星就是活该，这下看她还怎么抢戏”。
医院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医生拿着x光片，眉头皱得很紧：“你这膝盖旧伤很严重啊，之前是不是摔过？这次又受了撞击，有轻微骨裂，必须打石膏固定，至少卧床休息一个月，这期间绝对不能做剧烈运动，更不能拍戏。”
“一个月？”苏晚星愣住了，声音都有些发飘，“可是我……我还有戏要拍，剧组还等着我……”
“戏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医生放下x光片，语气严肃起来，“你这膝盖要是再折腾，以后阴雨天会更疼，严重的话还会留下后遗症，到时候别说拍戏了，正常走路都成问题，你自己想清楚。”
沈敬言拍了拍苏晚星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坚定：“丫头，听医生的话，先把身体养好。戏的事你别担心，我去跟导演沟通，大不了这个角色我们不演了，以后还有更好的机会。”
苏晚星看着自己被打上石膏的左腿，厚厚的石膏从膝盖裹到脚踝，沉重得像块石头。
她心里堵得慌，委屈和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好不容易才得到青禾这个有台词的角色，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让导演注意到，现在却因为一场意外，要卧床休息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林薇薇肯定会趁她养伤，让导演把她的角色换掉，甚至会编造更多谣言，说她“故意受伤博同情”“用苦肉计抢热度”。
在这个更新换代比翻书还快的圈子里，一个月的空白，足以让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沈导，谢谢您。”苏晚星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又给您添麻烦了，明明您已经帮了我很多……”
“跟我还客气什么？”沈敬言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安心养伤，剧组那边我会处理。小雅，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别跟我客气。”
“谢谢沈导，我们会的。”小雅连忙点头，眼眶还是红的。
从医院出来，沈敬言把苏晚星和小雅送回她们租的阁楼。
阁楼在老小区的顶楼，没有电梯，沈敬言和小雅费了好大劲，才把苏晚星扶上楼。
阁楼里很暗，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着灯，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墙角还长了些青苔。
沈敬言帮着把苏晚星扶到床上，又叮嘱小雅要注意给她按时敷药、多熬点骨头汤补身体，才放心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星一直躺在床上养伤。小雅每天早上五点就去餐馆上班，中午趁着午休跑回来给她做饭，晚上下班回来，还要帮她擦身体、按摩腿部肌肉，怕她长时间不动会肌肉萎缩。
白天还好，有小雅陪着说话，苏晚星还能看看剧本打发时间；到了晚上，膝盖的疼就变得格外清晰，像有无数根针在扎骨头，她经常整夜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手里攥着奶奶的照片——照片上的奶奶笑得满脸皱纹，手里拿着刚蒸好的白面馒头，那是她心里最温暖的念想。
她看的剧本，是《长安梦》的完整版。这些天，她把青禾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能准确说出每场戏的情绪变化、肢体动作——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她还想等腿好了，重新回到片场，把青禾这个角色演完。
这天下午，小雅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脸色很难看，声音也带着怒气：“星姐，这是剧组派人送来的，说是给你的。”
苏晚星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接过信封，手指有些发颤，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打印的解约通知书，还有五百块钱现金。
通知书上的字像冰锥一样扎眼：“因苏晚星身体原因，无法继续参与《长安梦》剧组拍摄工作，现解除双方聘用合同，补偿误工费五百元，自此双方无任何劳务关系。”
“他们怎么能这样？！”小雅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抢过解约通知书，揉成一团，“明明是武行组长没扣紧安全扣，是他们的错！现在却把责任推到你身上，还解除合同！这五百块钱是什么意思？打发要饭的吗？太过分了！”
苏晚星握着那五百块钱，指尖冰凉。其实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林薇薇肯定在导演面前说了她的坏话，导演为了保住主演，自然会牺牲她这个小配角。可真的看到解约通知书时，心里还是像被刀割一样疼。
这五百块钱，就把她这些天在雨里淋的冷、在高台上受的怕、在膝盖上扛的疼，全都否定了；就把她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彻底掐灭了。
“没事，”苏晚星把那五百块钱放在床头柜上，勉强笑了笑，“解除就解除吧，正好我可以安心养伤，不用再想着拍戏的事了。”
“可是星姐……”小雅还想说什么，看到苏晚星强装镇定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圈更红了，“我给你炖了排骨汤，放了你爱吃的玉米，你快趁热喝，补补身体。”
苏晚星接过小雅递来的排骨汤，喝了一口，却没尝出任何味道。
她想起沈敬言之前说“会跟导演沟通”，现在看来，导演还是选择了站在林薇薇那边。
毕竟林薇薇是投资方力捧的主演，有流量有背景，而她，只是个没名没姓、没靠山的小配角，弃了也不可惜。
晚上，小雅睡着了，苏晚星却还是睡不着。膝盖的疼一阵阵传来，心里的委屈和不甘也越来越强烈。她拿出手机，翻出奶奶的照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水渍。
“奶奶，我好想您。”她小声呢喃，声音带着哽咽，“我好难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努力拍戏，想实现自己的梦想，想让您为我骄傲，可为什么总是这么难？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想害我？我只是想好好演戏，只是想为爸妈洗清冤屈，怎么就这么难呢……”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打破了阁楼的安静。苏晚星擦干眼泪，点开一看，是学长发来的消息：“晚星，李建国那边有消息了。
他在养老院跟护工聊天时，提到当年你父母的举报信，好像藏在他老房子的一个红木旧箱子里。
我已经派人去他老房子找了，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另外，张启明最近动作很频繁，好像在偷偷转移资产，你这段时间要多加小心，别跟他的人起冲突。”
苏晚星看着消息，心里猛地一紧，随即涌起一股狂喜——李建国终于松口了！举报信有下落了！这可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
只要能找到举报信，就能揭露张启明挪用公款、陷害她父母的罪行，到时候，林薇薇和顾言泽失去了张启明的支持，就再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打压她了！
她手指飞快地回复：“谢谢学长，辛苦你了！有任何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麻烦你了！”
放下手机，苏晚星摸了摸打着石膏的左腿，膝盖的疼好像减轻了些。
她看着天花板，眼神变得格外坚定——被剧组解约又怎么样？膝盖受伤又怎么样？这些都不能打倒她。
她还有父母的冤屈要洗清，还有奶奶的期望要实现，还有未完成的梦想要追，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等我的腿好了，我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继续拍戏，继续寻找真相。”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林薇薇，顾言泽，张启明，你们欠我的，欠我父母的，我一定会连本带利，一一讨还！”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阁楼里很安静，只有苏晚星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