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洪水还在疯狂地从溃口涌出,裹挟着泥沙、断木和被冲倒的庄稼,在田野里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向着更低洼的地方漫延。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冰冷的雨水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却驱不散心头那股沉重的寒意。
河堤上,刚才还热火朝天的人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个个呆立在原地,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黄汤,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绝望。有人蹲在泥地里,双手插进湿透的泥土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有人望着自家被淹的田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狂风卷着雨丝,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也吹散了刚才喊出的号子声,只剩下洪水奔腾的咆哮,在天地间回荡。
李建国站在堤边,手里的铁锹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沾满泥浆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望着那不断扩大的溃口,浑浊的河水在他眼前翻滚,像一头失控的野兽,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他们辛苦耕耘的土地。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疲惫。
“都散了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天太晚了,雨又大,留在这里也没用。大家先回去,照顾好家里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别出什么意外。”
村民们没有立刻动,还是望着那片洪水,像是还没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回过神来。
“回去吧!”李建国提高了些音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我的,先回去!后续的事,我们村干部商量着办,明天再给大家个说法!”
张安民也反应过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着喊道:“大伙儿都听支书的,先回家!家里的老人孩子还等着呢!注意安全!有啥情况,明天一早到村部来集合!”
妇女主任顾小琴也帮着劝说那些情绪激动的村民,扶着几个几乎要瘫倒的老人,慢慢往回走。人群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依循的指令,开始三三两两地挪动脚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河堤上很快就只剩下村干部和几个生产队长。生产一队王队长捡起地上的铁锹,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叫啥事儿啊……一年的指望,就这么没了……”
没人接话,大家心里都堵得慌。小西河五十多年没决过堤了,那还是他们小时候的事,只从父辈嘴里听过只言片语,说当年水势如何凶猛,淹了多少田地,饿了多少人。谁也没想到,这一辈子还能遇上这样的事。
“回村部吧。”李建国挥了挥手,率先转身往回走。他的背影在风雨里显得有些佝偻,不像刚才指挥大家筑堤时那样挺拔了。
一行人默默地往村部走,没人说话,只有脚下踩在泥水里的“咕叽”声,和风雨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每个人的雨衣都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冰冷的雨水顺着裤脚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
回到村部,李建国让张安民找了些干柴,在屋子中间的泥地上生起一堆火。火苗“噼啪”地跳动着,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在众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大家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烤着湿透的鞋子和衣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烟火气。
李建国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蹭”地一下蹿起来,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都说说吧,”他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沙哑,“接下来该咋办。洪水已经这样了,光难受没用,得想办法。”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声音。几个生产队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先开口。不是不想说,是实在不知道该说啥。小西河决堤,这在他们几十年的生涯里都是头一遭,一点经验都没有。再说,刚才那洪水的架势太吓人了,大家心里还没缓过劲来,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
张安民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这水……一时半会儿怕是退不了。”他磕了磕烟灰,声音沉闷,“下游的田地肯定是全淹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别让水再往村里漫。村里地势虽说比田地高些,但要是雨一直下,保不齐也得进水。”
“还有那些住在低洼处的人家,”妇女主任顾小琴接口道,“尤其是几家老人,儿女不在身边,屋子又旧,要是进水了可咋整?”
“粮食也是个问题,”另一个队长皱着眉说,“仓库虽然地势高,但万一水再涨……而且好多人家的存粮都放在地窖里,这一淹,怕是也糟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都是眼下能想到的麻烦事,但都不成系统,更像是一种焦虑的宣泄。李建国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大家说的都对,但光是零散地想着这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一直没说话的徐慎身上。徐慎正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没有太多慌乱,反而显得很平静。李建国心里一动,上午徐慎提醒大家要防大雨,没人当回事,结果真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刚才决堤的时候,徐慎虽然也愣住了,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这年轻人,脑子活,见识也比他们这些老骨头广。
“小徐,”李建国开口道,“你有啥想法?也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徐慎身上。
徐慎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浊气都吐出来。他往火堆边凑了凑,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烤了烤。“李书记,各位叔伯,”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洪水确实可怕,刚才那场面,谁看了心里都发怵。但现在不是怕的时候,更不能泄气。老天爷给咱出了难题,咱不能就这么认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把人心稳住,然后有组织、有计划地应对。乱乱糟糟的,啥也干不成。所以,我建议,咱们首先成立一个防汛救灾小组,统一指挥,分工负责。”
“防汛救灾小组?”张安民重复了一句,眼里露出些疑惑。
“对。”徐慎点了点头,条理清晰地说道,“可以分成几个组。第一个,抢险组。主要负责排查村里的安全隐患,特别是那些低洼地段的房屋,还有孤寡老人、小孩,得赶紧组织转移安置,不能让水进了屋再着急。要是村里哪个地方出现险情,也由他们负责抢险。”
“第二个,物资调配组。现在洪水淹了田地,肯定有不少人家粮食、饮水会出问题。得赶紧清点村里的储备粮、储备水,统计各家各户的需求,统一调配。还得想办法联系上面,看看能不能争取些支援。”
“第三个,清淤组。等雨小一点,水势稳一点,就得开始清理河道了。那些被冲下来的杂物、淤泥,都得清出去,不然等水退了,河道堵了,以后麻烦更大。还有以前为了堵水可能弄的一些临时坝体,该拆的也得拆,得优先把村里居住区域的积水排出去。”
“第四个,加固组。这个可能得等水稍微退一些再说,但也得提前准备。溃口必须得堵上,不然洪水一直这么流,危害太大。先把堤坝加固好,然后才能谈排水、恢复田地的事。”
徐慎一口气说完,看着众人:“大概就是这几个方面,具体每个组需要多少人,谁来负责,还得李书记和村长来定。我就是个建议,供大家参考。”
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琢磨徐慎的话。刚才还一团乱麻的思绪,好像被他这么一梳理,顿时清晰了不少。
李建国盯着跳动的火苗,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小徐说得太对了!就这么办!”
他站起身,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刚才的疲惫和沮丧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往日的果断:“成立抗洪小组!统一指挥,分工负责!我看小徐这脑子清楚,考虑得周全,这个抗洪小组的组长,就由小徐来担任!”
“啊?让我当组长?”徐慎愣了一下,连忙摆手,“李书记,这不合适,我年轻,经验不足,还是您来……”
“就你合适!”李建国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论见识,论脑子,你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活泛!刚才这一番话,条理清楚,句句在点子上,你来当这个组长,我放心!大家也放心!”
他看向其他人:“你们觉得咋样?”
张安民第一个点头:“我觉得行!小徐说得在理,让他领头,我没啥意见!”
“我也同意!”顾小琴也说道,“刚才小徐一说,我心里就亮堂多了,有他领着,肯定错不了。”
几个生产队长也纷纷表示赞同。刚才徐慎提出的方案,确实让他们看到了章法,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李建国满意地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徐慎,你就别推辞了,这是眼下的大事,不是客气的时候!”
徐慎看着李建国信任的目光,又看了看周围众人期盼的眼神,心里一热,刚才面对洪水时的那种无力感,被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了。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行,李书记,各位叔伯,既然大家信得过我,我就担起这个担子。有啥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多指点。”
“这就对了!”李建国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那咱们现在就把各组的人定一下。张安民,你经验丰富,就负责加固组吧,先琢磨着堵溃口、固堤坝的事,需要啥工具、材料,提前列个单子。”
“顾小琴,你心细,跟妇女们也熟,就负责物资调配组,再挑几个细心的妇女跟着你,赶紧把村里的情况摸清楚。”
“王队长,你是老资格,嗓门也大,就负责抢险组,带上几个年轻力壮的,连夜去村里看看,特别是那几户住得低的人家,今晚就得盯紧了!”
“剩下的几位队长,就先跟着清淤组,等雨势稍缓,立刻开始清理河道周边的杂物,做好准备。”
李建国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每个人都领到了具体的任务,原本沉闷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大家眼里重新有了光彩。
“都记清楚自己的活儿了?”李建国最后问了一句。
“记清楚了!”众人齐声应道。
“好!”李建国拍了拍手,“今晚大家先回去稍微歇口气,养养精神。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到村部集合,按照分工,立刻行动起来!洪水能冲垮堤坝,但冲不垮咱们小西河村的精气神!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
火光跳动着,映在每个人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决心。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村部里的这堆火,却像是一盏灯,照亮了接下来要走的路。徐慎望着跳动的火苗,心里清楚,真正的硬仗,从明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