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帮忙
窗纸上的墨蓝尚未褪尽,徐慎就已睁着眼望了半晌房梁。昨夜檐角的风摇着老槐树影,在他被褥上晃成一团团模糊的纠结,正如他心里盘桓的那两桩事——春妮的大方示爱,和李丽丽那尴尬的嗔怪和昨晚的眼神,像两枚生锈的铁钉,嵌在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翻了个身,草席发出细碎的声响,墙根的蟋蟀倒先噤了声,只余下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从子时响到卯时。
直到东边天际裂开道金缝,他才勉强合了合眼,却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惊得差点滚下床。
“徐慎哥!醒了没?”李丽丽的声音像新汲的井水,带着脆生生的亮,“太阳都晒屁股啦!”
徐慎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挪到门边,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晨光哗地涌进来,裹着李丽丽身上淡淡的雪花膏味。她仰着下巴,马尾辫扫过肩头的红格子衬衫,鼻尖沁着细汗:“你咋才开门呀,我在院门外都等老半天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穿着汗湿的背心,慌忙扯了扯衣角:“昨晚……没睡好。啥事这么急?”
李丽丽往门里探了探脑袋,见他眼底的青黑,咧嘴一笑:“好事!过两天镇里领导要来检查,我爸让在村口、大队部还有供销社那几处显眼地方写标语。”她掰着手指头数,指甲盖涂了透明的凤仙花汁,“可我一个人又得搬桌子又得调浆糊,再加上爬高写字,哪儿忙得过来?”
徐慎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喉结滚动时带出一夜未消的沙哑:“那你找王大爷家的二小子呗,他不是总帮着队里刷墙?”
“嗨!”李丽丽跺脚,辫子上的红头绳跟着颤,“他那字跟鸡爪刨似的,我爸说了,得写得周正大气,往那儿一挂,得让领导看着咱们村有文化气!”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眼睛弯成月牙,“全村谁不知道你徐慎哥的字,在县高中时就拿过奖的?横是横竖是竖,跟刻出来似的!”
徐慎被她夸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后脑勺。去年帮供销社写黑板报时,确实有几个赶集的外乡人停下看了半晌,说这字有碑帖的底子。
“再说了,”李丽丽往后退半步,叉着腰扮起小大人模样,“我爸说了,算你帮村里的忙,工作三天,管三顿饭,每天还另给十块钱工钱!咋样,这待遇够意思吧?”
十块钱在村里可不是小数目,能买两斤猪肉或是半袋白面。徐慎心里盘算了下,这几天除了去地里薅点草,确实没正经活计,何况……能躲开家里那片让他憋闷的空气也好。他刚想开口,却见李丽丽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咋不说话?难不成嫌钱少?”
“不是不是,”他连忙摆手,“我答应。”
李丽丽立刻笑开了,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就说定了!你赶紧洗漱吃饭,咱们去集上买红纸、毛笔、墨水,还有浆糊要用的面粉。”她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大腿,“对了,路不近呢,得借辆自行车,早去早回。”
“这好办,”徐慎指了指隔壁院子,“我去跟王大哥借,他昨儿刚把车胎补了。”
等徐慎啃完最后一口玉米饼,推着半旧的“飞鸽”自行车来到李丽丽家时,日头已经爬过东边的屋脊。李家的土坯院墙爬满了牵牛花,粉的紫的开得热闹,他把自行车靠在歪脖子枣树下,拍了拍车座上的灰。
“丽丽,好了没?”他扬声喊了句,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李丽丽的声音:“就来!”
徐慎蹲在墙根拨弄着牵牛花瓣等着李丽丽出来。
“徐慎哥,久等啦!”
他闻声抬头,刚要说“没事”,却把话咽了回去。
李丽丽站在堂屋门口,身上竟换了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连衣裙,领口绣着细巧的蕾丝花边,裙摆刚好遮住膝盖,露出两条裹着白色尼龙袜的小腿,脚上是双崭新的塑料凉鞋,走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她平时干活总扎着粗布围裙,头发用皮筋随便一勒,此刻却把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发梢烫了细微的卷,随着步子轻轻晃动,鬓角还别了枚水红色的发卡。
晨光穿过枣树的缝隙,在她裙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料子光滑得像流动的月光,把她衬得比平时在田埂上见到的更白皙,也更……陌生。徐慎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转开视线,却又忍不住瞟回去——她手腕上还戴着个银镯子,是去年她生日时她娘给打的,以前总被袖口遮住,现在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看啥呢?不认识啦?”李丽丽走到他面前,歪着头笑,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妈说今天去集上,得穿得体面些。这裙子还是我姐前年在城里买的,一直没舍得穿。”她抻了抻裙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挺……挺好看的。”徐慎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飘,他赶紧弯腰假装检查自行车的链条,“车借来了,试试车座矮不矮?”
李丽丽“噗嗤”笑出声,绕到自行车后座:“徐慎哥你咋跟我爹似的,还试车座。”她扶着他的肩膀坐上去,指尖隔着薄薄的棉布衬衫,让他肩上的肌肉猛地绷紧。“走啦!”她的声音贴着他的后颈传来,带着洗发水淡淡的清香,混杂着阳光晒暖的尘土味,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野地里追着蝴蝶跑,累得气喘吁吁时,闻到的那种带着青草和花香的风。
自行车碾过村口的土路,车轮卷起细碎的石子。李丽丽在后座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说她爹昨儿开会时咋咋呼呼的样子,说供销社新到了一种奶糖,说隔壁张婶家的猪下了十二只崽。徐慎嗯嗯地应着,却总忍不住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她——风吹起她的发梢,偶尔拂过他的脖颈,痒痒的;她说话时,裙摆会随着自行车的晃动轻轻扫过他的小腿,那触感像羽毛一样,让他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轻轻颤动。
这丫头跟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不太一样。可现在,这种感觉却更清晰,更强烈,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集市上早已人声鼎沸。卖油条的摊子飘来油烟香,卖布匹的商贩扯着嗓子吆喝,猪圈旁的汉子正跟屠夫讨价还价。徐慎把自行车寄存在村口的修车铺,跟着李丽丽在人群里钻。她熟门熟路地拐到西头的文具摊,拿起一张红纸对着太阳照:“老板,这纸够厚实不?写标语可不能透光。”
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眯着眼看了看:“放心姑娘,我这是正经的万年红,不掉色不晕染!”
徐慎接过纸摸了摸,质地确实不错。他又挑了几支狼毫毛笔,打开墨锭闻了闻,是松烟墨的香气。李丽丽在一旁算着账,手指在算盘上拨得飞快:“红纸五张,毛笔三支,墨锭两块,再要二斤面粉……一共是八块六毛五。”她从碎花布包里掏出个手帕,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和毛票。
“我来付吧。”徐慎伸手去掏口袋。
“哎别!”李丽丽啪地合上他的手,“说好了是村里给的工钱,哪能让你掏钱?”她把钱递给老板,又回头冲徐慎眨眨眼,“等会儿请你吃糖葫芦,算预支的奖励。”
果然,路过零食摊时,她拽着徐慎停下,指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要两串,都要山楂的,多裹糖!”摊主熟练地取下两串,红通通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衣,在阳光下像玛瑙一样。
李丽丽把其中一串塞到徐慎手里:“快吃,刚出锅的,糖还脆着呢!”她自己先咬了一口,眼睛眯成了弯月亮,糖渣掉在月白色的裙摆上,她也不在意,用手指轻轻弹掉。
徐慎咬了一口,酸甜的山楂混着酥脆的糖衣,在舌尖化开。他看着李丽丽吃得一脸满足,嘴角沾了点糖屑,忍不住想提醒她,却又觉得这样挺好。阳光照在她发间的水红色发卡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在他心湖里的星星。
回去的路上,李丽丽把糖葫芦签子仔细地收在包里,说要带回家给小侄女玩。她坐在后座上,双手轻轻搭在徐慎的腰侧,不再像来时那样叽叽喳喳,只是偶尔指一指路边的野花,或是哼两句不成调的歌。
徐慎蹬着自行车,听着她的歌声被风吹散在身后,心里那团盘桓了一夜的乱麻,竟在不知不觉中松了些。他看着前方被车轮切开的土路,看着道旁摇曳的玉米秸秆,忽然觉得,这三天的“帮忙”,或许并不只是帮忙那么简单。而李丽丽今天这身时髦的的确良裙子,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那圈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