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扬州，雨后的潮气还没散尽，牢房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
日头已过辰时，透过狭小的气窗斜斜照进几缕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倒让这逼仄的空间更显阴沉。
宋霁站在原地，唇角噙着一抹浅淡却从容的笑意，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人——一个是身姿挺拔的无作少年，眉眼间带着未经世事的清朗；另一个白胡子书吏则面容沉静，双手交握在袖中，透着几分老成持重。
“那就交给二位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牢房里的沉闷。
“不负公主期待。”两人齐声应道，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书吏则沉稳如常，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这时，宋霁身旁的皇叔辰平王转过身，花白的胡须动了动，沉声道：“都随我出去吧。”说着便率先迈步，袍角在粗糙的地面上扫过，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土。众人连忙跟上，脚步声在空荡的牢房里此起彼伏地回响。
“刘大人，”周珩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正站在牢门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目光锐利地看向不远处那个矮胖的身影，“先前交代过的那几个人，务必看好了。这地方鱼龙混杂，可别让谁趁乱钻了空子跑出去。”
“是是是，”刘大人连忙转过身，腰弯得像张弓，脸上堆着满满的谄媚，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讨好，“殿下放心，小的亲自盯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宋霁走在最后，瞥见刘大人这副模样，不由得微微蹙眉。
她记得这人不过三四十岁，是新近调来的，先前在京中虽不算刚正，却也还算体面，怎么才到扬州没几日，就变得这般奴颜婢膝？那脸上的笑像涂了层油，看着竟有些腻人。
宋霁她轻轻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跟着众人踏出了牢房，身后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将满室的霉味与阴影一同锁在了里面。
刚踏出牢房厚重的门，宋霁便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雨后的空气带着清冽的湿意，混着远处运河边飘来的水汽，终于驱散了肺里积攒的霉味与压抑。她抬手理了理被牢狱潮气浸得微沉的裙摆，指尖触到料子上细密的褶皱，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不远处传来压抑的抽咽声，断断续续的，像被雨水打湿的琴弦，揪得人心头发紧。宋霁循声望去，只见吴敛璋正蹲在墙角，背脊佝偻得像株被狂风压弯的枯木，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双手死死攥着衣襟，每一声哽咽都带着胸腔震动的闷响。
“人过半百，偏逢丧女之痛，”周珩安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便是女儿当真犯了错，这份剜心的疼，换谁也受不住。”他目光落在吴敛璋身上，眸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怜悯，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带。
宋霁转头看他，睫毛微颤：“我没说他不该哭。”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她方才只是觉得心头酸涩，并未有半分轻视之意。
周珩安见她蹙眉，连忙抬手虚虚按了下，解释道：“我不是说公主铁石心肠，”他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无奈，“是我自己瞧着，也觉得这老人家实在可怜。”
辰平王在一旁瞧着，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他缓步走上前，弯腰拍了拍吴敛璋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带着分量：“吴老先生，您先回吧。这里有我们盯着，但凡有半点消息，定会第一时间送到府上。”
吴敛璋缓缓抬头，眼眶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
他抓着辰平王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辰平王殿下……老臣不知您此刻信不信得过我那苦命的女儿……可她曾纵有千般错，也是被人害死的啊！求您……求您一定要抓住凶手，还她个……还她个清白的了断啊！”
话音未落，他又捂住脸恸哭起来，那哭声里的绝望，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宋霁站在几步开外，望着老人颤抖的背影，方才舒展的眉头又轻轻蹙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周珩安望着吴敛璋恸哭的背影，眉头微蹙，转脸看向宋霁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沉敛：“不过公主，也不必对谁都倾注过多同情心。”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吴敛璋曾暗中给宋霁下毒的事，像根刺扎在他心头，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宋霁闻言一怔，猛地转头看他，眼里满是讶异。她没想到周珩安会说出这样的话，方才他还同自己一道怜悯吴敛璋，此刻的语气竟带着几分警醒，倒让她一时摸不透意思。
周珩安见她眼底的震惊，缓了缓语气，声音放得更轻：“世间苦难本就多，公主心怀悲悯是善，但比起空泛的同情，不如多想想如何帮他们解困，从根上少些苦楚。”他望着宋霁，眸底的认真清晰可见，仿佛在说一件极郑重的事。
宋霁这才恍然，眼里的惊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明悟。她轻轻点头，周珩安的话像一汪清泉，冲散了方才心头的滞涩——原来他不是冷漠，而是在教她以更切实的方式去体恤。
“辰平王殿下，瑾乐公主，周大人，”刘大人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凑到近前，脸上依旧堆着那副谄媚的笑，只是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往三人脸上瞟，“外面风凉，不如移步正厅喝杯热茶？”
三人对视一眼，辰平王先开了口，目光落在宋霁身上：“阿霁，你同周大人去吧，我再留片刻，交代些事。”
宋霁没什么异议，方才在牢房憋了许久，正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她微微颔首，朝辰平王屈膝行了半礼：“多谢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