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被厚重的殡仪馆高墙隔绝在外,只留下沉闷模糊的尾音,如同垂死挣扎的呜咽,最终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楚乔阳躺在担架上,被粗暴地抬出灵堂侧门,塞进车厢。视野剧烈晃动,最后一眼瞥见的是沐母那抹挺直、优雅、走向焚化炉方向的黑色背影,像一滴浓墨滴入灰暗的背景,迅速被混乱的人影和建筑切割吞噬。
“呜哇——呜哇——呜哇——”救护车凄厉的嘶鸣撕破阴霾的天空,蓝红灯光疯狂旋转,将车窗外的世界切割成破碎的光影。楚乔阳被固定在冰冷的担架床上,每一次颠簸都拉扯着咽喉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氧气面罩死死扣在口鼻上,浓烈的橡胶味和强行灌入的、带着灰尘颗粒的干燥气流粗暴地冲刷着他灼痛的喉管,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刀刮般的刺痛和窒息般的呛咳。
“呃……呃……”破碎的呜咽被面罩闷住,变成沉闷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徒劳地扭动着唯一能动的脖颈,充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灰色的高墙、扭曲的枯树、巨大的、冒着不祥灰白烟雾的烟囱轮廓……一切都在旋转、模糊、远去。
车子猛地一个急转弯!巨大的惯性将他狠狠甩向一侧!咽喉处传来一阵令人眼前发黑的、如同被生锈铁钩贯穿的剧痛!喉骨似乎都在呻吟!他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炸裂!眩晕和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
意识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尖锐的刹车声和金属碰撞声将他猛地拽回现实!
“哐当!”救护车后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白光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楚乔阳被刺得猛地闭眼,随即又被剧烈的呛咳撕扯得蜷缩起来。
“快!担架!喉部创伤!疑似软组织挫伤伴出血!快!”医生急促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身体被七手八脚地抬起,冰冷的担架杆再次硌着后背。视野在剧烈的晃动中恢复一丝模糊的焦距。他发现自己正被抬向急诊大楼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门内是惨白刺眼的灯光,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匆匆晃动,如同另一个冰冷机械的世界。
就在他被抬进旋转门入口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混合着焚烧油脂和某种甜腻焦糊的诡异气味!如同幽灵般,猛地钻进了他被氧气面罩覆盖的鼻腔!
那气味……是焚化炉!是焚烧有机物特有的、带着油脂焦糊和……骨灰粉尘的味道!其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橘子香精被高温炙烤后散发出的、更加浓烈刺鼻的甜腻焦糊气!
是那颗糖!那颗被强力胶包裹的糖!在焚化炉里被烧焦的味道!
“呕——!!!”巨大的生理性恶心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楚乔阳的身体在担架上猛地弓起!咽喉的剧痛被瞬间引爆!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酸液冲破氧气面罩的束缚,猛地喷溅出来!糊满了透明的面罩内壁!视野瞬间被一片浑浊的、带着血丝的黄绿色液体覆盖!
“病人剧烈呕吐!清理呼吸道!快!”护士的惊呼在耳边响起。
氧气面罩被猛地扯开!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更浓烈的消毒水和呕吐物的酸腐气猛地灌入!楚乔阳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咽喉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更多的血沫混合着酸液从嘴角溢出。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在窒息和剧痛中绝望地喘息。
混乱中,他被迅速推进急诊处置室。刺眼的白光下,冰冷的器械碰撞声、医生急促的指令声、护士按压他挣扎身体的力道……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那股焚烧油脂和焦糊甜腻的气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在他的嗅觉神经上,挥之不去!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混合着糖浆和骨灰的毒药!
“按住他!喉镜!”医生冰冷的声音。
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器械被强行塞进他大张的口腔!粗暴地撬开他因剧痛而痉挛的牙关!冰冷的触感直抵咽喉深处!尖锐的金属边缘刮擦着那被糖块棱角划破的、肿胀糜烂的创面!
“呃啊——!!!”一声非人的、被极度痛苦扭曲的惨嚎从楚乔阳撕裂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得如同地狱受刑的恶鬼!身体在数只大手的压制下疯狂地弹动、挣扎!如同被钉在砧板上开膛破肚的活鱼!泪水、血水、涎水混合着恐惧和剧痛,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提示音,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审判,极其突兀地、清晰地穿透了急诊室所有的嘈杂噪音,直接刺入楚乔阳被剧痛和恐惧占据的脑海深处!
“叮——!A区3号焚化炉,准备完毕。请工作人员确认遗体信息。绿灯亮起,准备进炉。”
焚化炉!绿灯!进炉!
沐诗婷!她被推进去了!她正在被……被烧成灰!
“不——!!!”
楚乔阳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两个绝望的黑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被点燃成焚毁一切的烈焰!一股超越生理极限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狂暴力量猛地从他残破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轰!”他竟硬生生挣脱了压制他的几个医护人员!身体如同失控的炮弹般从处置床上弹起!撞翻了旁边放着器械的金属推车!冰冷的镊子、剪刀、药瓶稀里哗啦砸落一地!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布满玻璃碎渣和药液的地砖上!脚底瞬间被割破!鲜血混合着冰凉的消毒液,在惨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刺目的猩红脚印!但他浑然不觉!咽喉的剧痛被彻底遗忘!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足以焚毁他所有理智的念头!
冲出去!冲回殡仪馆!阻止那盏绿灯!阻止那扇炉门!阻止那吞噬一切的火焰!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撞开惊愕的护士!撞开试图阻拦的医生!不顾一切地冲出处置室!冲向急诊大厅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
“拦住他!快拦住他!”身后是惊恐的呼喊和追赶的脚步声。
楚乔阳的眼前只剩下那扇旋转门!门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是通往殡仪馆的路!他冲进旋转门!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外面的景象!身体被门扇带着旋转!视野在眩晕中剧烈晃动!
就在他即将被旋转门带出急诊大厅的瞬间!
他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门扇——
殡仪馆的方向!那根巨大的、终年冒着灰白烟雾的烟囱顶端!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更加粗壮、颜色更加深沉的灰黑色烟柱!正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猛地从烟囱口喷涌而出!直冲阴霾的天空!
那烟柱翻滚着,扭曲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浓黑!烟柱的边缘,在灰白天空的映衬下,隐隐透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劣质焦糖融化后又冷却凝固的……暗沉粘稠的质感!
是焚烧的烟!是她的……骨灰?!
“呃啊——!!!”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成人声的绝望咆哮从楚乔阳被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带着血沫和灵魂被彻底碾碎的惨烈!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扑倒!
“砰!”额头狠狠撞在旋转门冰冷坚硬的玻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额角蜿蜒而下,模糊了视线!
世界在剧烈的撞击和眩晕中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那股焚烧油脂和焦糊甜腻的死亡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残存的意识,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
冰冷。无边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海深处的碎片,缓慢地、沉重地向上漂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被刺骨的寒意和咽喉深处持续不断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剧痛撕扯得粉碎。
楚乔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块,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和僵硬。眼皮如同被胶水粘住,费尽全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空气里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属于病房特有的、陈旧棉絮和人体衰败气息的沉闷味道。
他躺在病床上。手腕上插着留置针,冰凉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注入他青色的血管。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填满,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连这点力气都像是被彻底抽干了。
视线艰难地转动。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隔壁床一个老人微弱的鼾声。惨白的灯光从窗外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窗框影子。已经是深夜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工装、身形佝偻、脸上刻满疲惫和风霜痕迹的男人走了进来。是父亲楚明。他手里提着一个廉价的、印着超市广告的白色塑料袋,脚步沉重,像拖着无形的镣铐。
楚明走到病床边,动作有些迟缓地放下塑料袋。他没有看楚乔阳的眼睛,目光只是落在他缠着纱布的脖颈和额角撞伤的淤青上,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沉默地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硬纸盒。盒子不大,四四方方,像一块冰冷的砖头。
楚明的手指有些颤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将那个白色的硬纸盒放在了楚乔阳病床边的床头柜上。
盒子放下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
楚乔阳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盒子上。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骨灰盒!
那是沐诗婷的骨灰盒!
父亲……把她的骨灰……带回来了?!
楚明放下盒子后,仿佛完成了某种极其艰巨的任务,整个人都垮塌下来。他佝偻着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病房门口。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被拉得又细又长,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寂。
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死寂重新笼罩。
楚乔阳僵直地躺在病床上,只有眼珠在剧烈地颤抖。他死死盯着床头柜上那个白色的、冰冷的盒子。那盒子像一个黑洞,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和温度。
就在这时——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冰冷、带着昂贵香水尾调和某种更深层、令人心悸的疏离感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寒流,瞬间涌入病房。
沐母。
她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长裙,脸上覆盖着如同面具般精致而苍白的妆容。鬓边的黑色绢花一丝不乱。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病床上僵硬的楚乔阳,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白色的骨灰盒上。
她的脚步无声地移动。昂贵的黑色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走到床头柜前,微微俯身。
那只戴着黑色薄纱手套的手,再次伸出。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她没有去碰那个骨灰盒。
她的指尖,精准地、如同拈起一片尘埃般,轻轻捻起了那个被楚明放在骨灰盒旁边的、小小的、用廉价塑料纸包裹着的、沾满强力胶污渍的、扭曲变形的淡黄色糖块——那颗在灵堂混乱中掉落、被他藏起、又在救护车上被发现的糖。
她捏着那颗糖,指尖微微用力。沾着强力胶污渍的糖块在她戴着黑纱的指间显得格外肮脏和刺眼。
沐母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楚乔阳脸上。那眼神冰冷、平静,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没有憎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漠然的、如同俯视蝼蚁尘埃般的疏离。
她捏着那颗糖,动作极其缓慢地,将它轻轻放在了那个冰冷的、白色的骨灰盒顶端。
沾着强力胶污渍的、扭曲的淡黄色糖块,稳稳地立在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白色骨灰盒上。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糖块表面那层凝固的强力胶污渍,反射着一种油腻而诡异的微光。
沐母做完这一切,直起身。她的目光在楚乔阳因极度震惊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最后一秒。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如同冰面裂痕般转瞬即逝的……嘲讽?抑或是……彻底的、冰冷的终结?
随即,她再没有丝毫停留。如同完成了一场早已设定好的、毫无悬念的仪式。她转过身,迈着无声而优雅的步伐,如同一个行走在寂静墓园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重新合拢。
病房里只剩下楚乔阳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和心电监护仪持续不断的、单调冰冷的“嘀……嘀……”声。
惨白的灯光下。
白色的骨灰盒冰冷地矗立在床头柜上。
盒子的顶端。
那颗沾着强力胶污渍、扭曲变形的淡黄色糖块,如同一个凝固的、带着无尽恶意的句号,死死地钉在那里。
糖块表面那层凝固的强力胶污渍,在灯光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苦杏仁般的、令人窒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