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密密匝匝地从漆黑的夜幕深处坠落,被楼下那盏昏黄的路灯灯光切割成无数细碎、闪烁的光点,然后沉甸甸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堆积起来。一层薄薄的、松软的白,覆盖了地面,覆盖了楼下那辆孤零零的黑色旧自行车锈迹斑斑的车架,也覆盖了车旁那个被摔得扭曲变形、盛满污浊雪水的银灰色保温桶。
程野僵直地站在楼道口。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粒,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他裸露的脖颈和单薄外套下的皮肤。寒气顺着脊椎一路向下,冻得他小腿肚都在微微抽搐。他赤着脚,脚底早已被粗糙冰冷的水泥台阶和地面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有左脚脚背上那块被病历本硬壳棱角砸出来的、正迅速肿胀发烫的瘀伤,如同一个灼热的烙印,在刺骨的寒冷中持续不断地传递着尖锐的痛楚。
他微微垂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赤裸的左脚脚背上。
那张沾着灰尘、药渍和他自己指痕血迹的、被撕得只剩小半张的病历纸片,正静静地覆盖在那片青紫肿胀的瘀伤上。纸片边缘卷曲着,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那几行残缺不全的字迹如同淬毒的咒文,每一个笔画都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力**」
「**性……」
一道粗重、力透纸背的深蓝色墨线,如同判决的铡刀,狠狠划过纸面!
「后!」
「遗!!!」
“后遗”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上。暴力性……后遗症?那狂暴的、完全失控的力量,那扼住他咽喉的冰冷手指,那将他如同破麻袋般抡砸在衣柜上的恐怖爆发……是因为……这个?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带着巨大的惊悸和一种被彻底洞穿的恐惧,死死钉在二楼走廊尽头、自家门口那片被灯光照亮的水泥地上!
许瞳蜷缩在那里。
她侧倒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扔在冰面上的鱼。灰绿色的绒外套在挣扎中向上翻卷,露出缠着崭新、雪白绷带的纤细小臂。那截绷带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如同一条冰冷的、无声的控诉!她的一只手死死抠着地面缝隙,指甲在水泥上刮擦出细微的“咯咯”声,另一只手的手肘则死死压着自己的腹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抽气声。额头和脸颊死死抵着肮脏冰冷的地面,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揉碎、碾进那层薄薄的、被踩踏得污浊不堪的积雪里!
程野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难以置信和某种尖锐刺痛的酸涩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两步!踩着冰冷刺骨的积雪和台阶,冲了上去!
“许瞳!”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急切。
听到他的声音,地上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如同触电般的痉挛!她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向后缩,远离他靠近的脚步!那只抠着地面的手猛地收回,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更加尖锐、破碎的、充满巨大惊惧和抗拒的抽泣!
“别过来……别看我……别看我……!”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撕裂般的绝望,从指缝里挤压出来。
程野的脚步硬生生钉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墙壁,将他隔绝在外。他看着她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痛苦挣扎、自我厌弃的模样,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那截雪白的绷带,那病历纸上刺眼的“后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蹲下身!动作牵动了脚背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顾不上!右手颤抖着,几乎是本能地伸向那张还覆盖在自己左脚脚背上的、冰冷的病历残片!
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边缘和那粘腻的污渍。
他猛地将那张纸片抓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急切!
纸片被粗暴地翻转!
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钉在纸片的背面!
不是空白!
在纸片被撕扯得最破碎、最边缘的角落!靠近那粗重墨线划痕的下方!一小块极其狭窄、几乎被忽略的空白处!
一行字!
一行极其微小、极其潦草、几乎是用笔尖在极度慌乱和痛苦中刻上去的字迹!墨水颜色很深,笔画扭曲颤抖,如同垂死挣扎的划痕:
「我欠你」
三个字!
后面似乎还有一个笔画,像是“了”字的起笔,但被一道更加用力、更加混乱的划痕狠狠涂掉了!墨水晕开一小团,覆盖了那个未完成的字迹!
“我欠你”?
涂掉的是什么?“了”?“我欠你了”?还是……别的?
程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他猛地抬头!
视线越过那张被他捏在指间、剧烈颤抖的纸片!
越过那几行刺眼的“后遗”诊断!
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许瞳那只蜷曲着、死死压在自己腹部的、缠着崭新雪白绷带的手臂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念头,如同破冰的巨轮,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撞碎了他所有混乱的思绪!
——她手腕的伤!
——她狂暴的力量!
——她撕病历本的疯狂!
——她写下的“我欠你”!
——她涂掉的……“了”?!
为了……他?!
为了那个挂在树杈上的书包?!
为了……不欠他?!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崩溃的尖叫,猛地从许瞳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像是被程野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彻底灼伤!那只压着腹部的手猛地松开!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剧烈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泪水混合的污迹,嘴唇被咬得死白,甚至渗出了一丝血痕!那双眼睛,瞳孔深处那片巨大的惊恐和茫然,此刻被一种更加浓烈、更加绝望的自我憎恶彻底点燃!燃烧成一片毁灭性的火焰!
“不是……不是……!”她尖叫着,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滚!滚开!别看我!别看我——!!!”
她猛地用手臂挡在脸前!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臂!雪白的绷带在灯光下刺眼无比!
“我……我……”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脏……脏了……都脏了……别碰我……别碰……!”
她猛地低下头!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如同被无形的恶魔驱使,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自我毁灭般的狠厉,狠狠地抓向自己小臂上那截崭新的、雪白的绷带!
指甲抠进绷带的缝隙!用力撕扯!
“不——!”程野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惊恐的嘶吼!他猛地扑过去!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但他根本顾不上!那只完好的右手,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力,死死地抓住了许瞳那只正疯狂撕扯绷带的手腕!
冰冷!纤细!却在剧烈地颤抖!皮肤下是绷紧到极限的、如同钢丝般的肌肉!
“放开我!放开——!”许瞳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身体如同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扭动挣扎!另一只手胡乱地拍打、抓挠着程野的手臂和肩膀!指甲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许瞳!停下!停下!”程野死死攥着她的手腕,用身体的力量压制着她狂暴的挣扎,声音嘶哑地吼着,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楚,“别这样!别伤害自己!别——!”
混乱中,他攥着她手腕的右手,指腹清晰地感觉到——绷带下面,那截纤细的腕骨附近,皮肤上似乎……凹凸不平?不是骨骼的触感,而是……某种……疤痕?!
这个触感如同电流般击中了他!
他猛地低头!
目光穿透两人激烈撕扯的混乱间隙!
死死钉在他紧握着的、许瞳那只手腕上!
雪白的绷带边缘,因为他粗暴的抓握和她的疯狂挣扎,被蹭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缝隙之下!
不是光滑的皮肤!
是疤痕!
一道极其狰狞的、深褐色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盘踞的——陈旧疤痕!
疤痕的边缘,还粘连着几道更细小的、颜色略浅的划痕!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纹路!
程野的呼吸瞬间停止!大脑一片空白!
那道疤……!
他认得!
那年夏天!紫藤花架!她失足坠落!他扑过去想抓住她,只扯裂了她的校服袖子……她的手臂在粗糙的树皮和断裂的枝杈上狠狠刮过……留下这道长长的、当时血肉模糊的口子……!
是旧伤!
不是新的!
那……新的绷带下面……是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因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猛地松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
许瞳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身体向后狠狠一撞!后背再次撞在墙壁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而狂乱,那只刚刚挣脱的手,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再次狠狠抓向自己小臂上那截雪白的绷带!
这一次!她没有撕扯!
而是用指甲!狠狠地!深深地!抠了进去!
抠向那绷带覆盖下的、手腕内侧的皮肤!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混合着剧痛和某种扭曲快意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程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狠狠捏碎!
他看到了!
在她抠抓的动作下!那截雪白的绷带边缘!瞬间!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迅速扩大的——
鲜红色!
血!
新鲜的血液!正从绷带深处!从她指甲抠破的皮肤下!渗透出来!染红了那象征洁净和保护的白色!
“不——!!!”程野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嘶吼!他再次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她!双臂如同铁箍般将她疯狂挣扎的身体紧紧锁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她狂暴的踢打和撕咬!
“放开我!脏!脏了!都脏了——!”许瞳在他怀里歇斯底里地哭喊、挣扎,泪水混合着血污和灰尘,糊满了她的脸。指甲在他手臂和脖颈上划出更多血痕,牙齿甚至狠狠咬在了他肩膀上!剧痛传来,程野闷哼一声,却抱得更紧!
“不脏!不脏!许瞳!看着我!看着我!”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别伤害自己!求你!别——!”
混乱中,他刚才因为扑倒而掉落在地上的那张病历残片,被两人挣扎翻滚的身体无意中压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纸片正面朝上。
那几行残缺的诊断字迹:
「……力**」
「**性……」
「后!」
「遗!!!」
还有背面角落里,那行被涂改的、颤抖的小字:
「我欠你」
此刻,这张承载着巨大秘密和痛苦的纸片,正静静地躺在从二楼走廊窗户透进来的、昏黄的路灯光线下。纸上沾染的灰尘、药渍、程野的血迹,以及刚刚在撕扯中蹭上的、许瞳手腕绷带上洇出的那抹刺目的新鲜血痕——混合在一起,在惨白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污浊而绝望的暗红色印记。
那抹新鲜的、温热的血迹,正正地覆盖在纸片背面那行“我欠你”三个字上。
将那个被涂改掉的、未完成的字迹,彻底淹没在一片粘稠的、无声的猩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