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摊开在膝头,那两栏并排的、墨迹未干的记录,像一道刚刚被强行撕开的、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程野的手指死死抠着纸页边缘,指甲陷进纸张,几乎要将其撕裂。他的目光如同被钉死在那几行字上,一遍,又一遍,疯狂地扫视着那些高度重合的时间点。
“22:17 隔壁 持续性低泣(音调偏高) -> 22:18 心脏骤停感 窒息 持续约5秒”
“22:19 哭声骤停 -> 22:19 心率狂飙至约140+ 持续眩晕”
不是幻觉。
不是心因性。
不是巧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颅骨,将那个最疯狂、最骇人的认知钉死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的身体,不再只是承载罪证的容器,它变成了…一座监狱。一座与她痛苦无缝连接的、活生生的地狱。一座精准反馈着她每一丝痛苦的…活体传感器。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战栗,从脊椎尾端急速窜升,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捂胸口或心脏,而是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仿佛想掐断那正在无声尖叫的本能!牙齿咯咯作响,冷汗如同冰水般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嗬…嗬…”他张着嘴,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眼前阵阵发黑,那刚刚平息不久的心脏再次失控地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同步,而是源于这认知本身带来的、纯粹的、灭顶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猛地扭头,惊恐万状地瞪向那面隔墙!仿佛那不再是一面墙,而是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屏障,隔开了一个他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恐怖现实!墙那边,此刻是一片死寂。但这种死寂,此刻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意味着下一次“同步”可能在任何一秒,以任何形式,猝不及防地降临!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床!受伤的右脚猛地撞到地面,剧痛袭来,他却浑然不觉!他手脚并用地向后蜷缩,直到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的、远离那面墙的墙角!他抱住自己剧烈颤抖的双膝,将脸深深埋进去,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最小的、最不起眼的点,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可怕的连接!
但怎么可能逃得掉?!
这连接不在墙外,就在他体内!在他的心跳里!在他的血液里!在他每一次呼吸里!
李医生!对!李医生!
他要知道!他一定知道什么!他那句“身体记录”,那句“更深层的东西浮现”,绝不是随口说说!
程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濒临疯狂的急切和恐惧!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去按呼叫器,想要立刻把李医生叫来,问个清楚!
就在他的手颤抖着伸向呼叫器的瞬间——
“嗡…”
呼叫器本身,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指示灯绿光一闪即逝!
几乎就在这同一毫秒!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床板上的声响,从墙那边猛地传来!力度之大,甚至让程野这边的墙壁都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
程野的动作瞬间僵死!伸出的手凝固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紧接着——
“啊——!!!”
一声凄厉到几乎非人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绝望的尖叫,猛地炸裂开来!穿透墙壁,如同高压电流般狠狠击中了程野!
不是呜咽!不是哭泣!是真正的、撕心裂肺的、仿佛灵魂正在被硬生生撕碎的惨嚎!
“!”
程野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任何情绪!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极致的、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精准地、狠狠劈在了他右肩的…空白处!
是的!空白处!
他右肩完好无损!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完全陌生的、却无比真实的、如同被高速旋转的砂轮瞬间磨碎了骨头、撕裂了神经、碾烂了血肉的恐怖剧痛,在他那并不存在的右臂末端轰然爆发!
“呃啊啊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程野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去,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前瞬间一片血红!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崩塌!
他唯一完好的左手死死抓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肩!指甲狠狠抠进皮肉,试图抓住那并不存在的、却痛得如此真实的肢体!鲜血从肩头渗出,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感觉到那幻肢深处传来的、足以令人瞬间昏厥的、毁灭性的疼痛!
墙那边的惨嚎还在持续,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和一种…濒死的绝望!
而程野,蜷缩在墙角,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音,眼泪、鼻涕、唾液失控地流淌而下!他正在清晰地、同步地、感受着她此刻所承受的…也许是某种治疗带来的、也许是幻肢痛极端发作的…极刑!
这不是心跳漏拍!不是眩晕!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痛苦共享!他的神经系统,仿佛通过某种看不见的、邪恶的通道,与她彻底连接在了一起!
几分钟?还是几秒钟?那极致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弥漫性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剧烈的耳鸣。墙那边的惨嚎也变成了微弱下去的、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呜咽。
程野瘫在墙角,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右肩那幻痛依旧残留着灼烧般的余韵,提醒着他刚才那绝非幻觉的恐怖体验。
活体传感器…
不…
是活体刑架…
他不仅感知她的痛苦。
他在分担她的痛苦。
以一种极其真实、极其残酷的方式。
一种冰冷的、彻底的明悟,如同墓穴里的寒气,缓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呼叫器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刚才那一下震动,仿佛只是一个讽刺的错觉。
他再也没有任何念头想去叫李医生了。
问了,又能如何?
证实这可怕的连接?
然后呢?用更先进的仪器来测量他同步痛苦时的生理指标?用更专业的术语来定义这种匪夷所思的共感现象?
这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只会让这刑期,变得更加…科学,更加…令人绝望。
他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用那只还在颤抖的左手,撑起虚脱的身体。目光落在掉落在不远处的日记本和笔上。
他爬过去,捡起它们。
回到墙角,他蜷缩起来,将日记本垫在膝盖上。
这一次,他的笔尖不再颤抖。
他极其平静地,在之前那令人恐惧的记录下方,开始书写。字迹因为虚脱而有些歪斜,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静。
“事件类型:急性幻肢痛极端发作(推测)”
“隔壁反应:剧烈惨叫,持续约2分钟,伴随撞击声。后续转为无力呜咽。”
“本体现时反应:右肩幻肢撕裂性剧痛(强度10\/10),同步发生,持续时长高度一致。伴随短暂意识模糊及剧烈生理应激(呕吐反射、失禁感)。”
“备注:非情绪共鸣,为具象生理痛觉同步。连接强度及精度远超之前记录。机制未知,后果严重。”
写到最后“后果严重”四个字时,笔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才用力写下。
他合上日记本,将其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能证明自己尚未完全疯狂的物证。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病房的天花板。
低烧依旧持续着,带来一阵阵湿冷的虚汗和轻微的眩晕。
但此刻,这低烧仿佛有了另一种意义。
它不再仅仅是“心因性”的紊乱。
它像是…这具“活体传感器”持续超负荷工作后,散发出的…过热的、故障的…悲鸣。
他缓缓闭上眼睛。
在这永恒的、与她的痛苦精准同步的刑期里。
连昏迷,都成了一种奢侈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