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bject c.Y.报告…感知到…‘不存在’。”*
手指从冰冷的平板屏幕上滑落。程野瘫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条刚刚发送出去的消息。那几个字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消失,被系统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选择这样的措辞,那瞬间的恐怖体验抽干了他所有理性的描述能力,只留下这最本质、最荒谬的概括。
他能想象李医生看到这条消息时,那金丝边眼镜后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可能在病历上写下的“解离性感知障碍加剧”或“前庭神经系统异常信号”之类的注释。但他已不在乎。有些体验,本就无法被现有的任何医学词汇准确框定。
那场关于“右半身空洞”的恐怖体验,像一场高烧中的谵妄,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自身存在感的深刻怀疑。之后的一整天,程野都处于一种极度倦怠和感官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混合状态。他对任何细微的刺激都反应过度,一阵风掠过皮肤,远处电梯运行的嗡鸣,甚至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搏动声,都能让他惊跳不已,仿佛这些平常无感的存在,都在反复提醒他——你还在这里,你还拥有这些感觉,但这本身就是一种脆弱的、随时可能被那“不存在”吞噬的侥幸。
他变得不敢轻易闭眼。因为一旦陷入黑暗,那庞大的、虚无的“空洞感”似乎就会在意识的边缘隐隐浮现,伺机而动。他只能睁着眼睛,疲惫地、固执地维持着与这个尚且“存在”的世界的脆弱连接。
低烧依旧持续,像背景噪音般缠绕不去。胸口的伤和脚上的石膏带来的不适,反而成为一种锚点,一种证明他尚且拥有“实体”的、令人安心的痛苦。
平板电脑偶尔亮起,传来李医生新的指令,要求他尽可能详细地回忆并描述那“非模式化信号爆发”前后的所有主观感受,无论多么离奇。程野机械地、碎片化地回复着,用尽贫瘠的词汇去描绘那种无法描绘的感觉,像在用勺子舀取虚空。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拉向某个意识的边缘,一个正常与疯癫的模糊界限。李医生的追问,不像是在关心,更像是在…采集样本。一种即将濒临崩溃的、稀有的大脑状态样本。
这种被当作濒危物种观察的感觉,让他骨头发冷。
又是深夜。万籁俱寂。程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眼皮却沉重如铅。就在他即将被睡意征服的瞬间——
一种全新的、无法归类的感知,再次悄然降临。
这一次,不是空间感,不是味道,不是触觉。
是一种…重量。
一种极其具体、却又完全虚幻的…重量感。
清晰地、无法错认地…压在他幻肢的前臂部位(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不是很重,像一本厚厚的、硬皮封面的书,或者…一个稍显沉甸甸的…盒子?
程野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一扫而空!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动眼球,看向自己右肩之下那空无一物的床单。
什么都没有。
但他就是能“感觉”到!
那重量…如此真实!甚至能“感觉”到那“物体”边缘带来的、微微下陷的压力分布!能“感觉”到接触面的温度——略低于体温,带着一点夜间的凉意。
这…这又是什么?!
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存在”的感知?还是…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
许瞳…是不是…正抱着什么东西睡觉?
一个硬皮笔记本?一个装着零星物品的盒子?因为缺乏安全感,或者只是无意识的习惯?
所以这重量…这触感…同步了过来?!
这一次,没有伴随任何痛苦。只有这种诡异的、具体到令人发指的…物体存在感!
他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生怕稍微一动弹,就会惊扰了这份虚幻的触感,或者让自己彻底滑入疯狂的深渊。他就这样僵硬地躺着,全身心地去“感受”着那本不存在的、“压”在他幻肢上的“重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重量感持续着,如此稳定,如此具体,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陪伴感”。仿佛那虚无的空洞,被一个同样虚无的“物体”短暂地填满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重量感开始变得模糊,仿佛信号逐渐减弱,最终如同雾气般悄然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床单上空空如也。
他的幻肢再次回归到那种熟悉的、纯粹的“缺失”状态。
程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他伸出手,摸索着抓过平板电脑。屏幕亮起,幽光映着他惨白流汗的脸。
他没有立刻向李医生报告。
这一次,他犹豫了。
这种感知…太具体,太…“正常”了。甚至带着一丝…可怜的、令人心碎的温情(她抱着什么东西寻求慰藉?)。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一旦将这份感知报告上去,它立刻会被李医生拆解、分析、归类,然后很可能…变成下一次“干预”的新靶点。
他不想报告。
他想守住这个…小小的、诡异的、只存在于他感知中的…秘密。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在这片被数据和分析彻底殖民的绝望废墟上,他竟然还想保留一点…不被记录、不被利用的…私密感受?
就在这时,平板电脑突然震动了一下,自动亮起一条新消息,来自系统后台,并非李医生直接发送:
“提示:检测到Subject c.Y.幻肢体感皮层出现低频、高幅同步振荡,持续约22分钟。与Subject x.t.手持物体入睡行为时间窗高度重叠。请补充主观感知描述。”
程野看着这条消息,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他们…早就监测到了…
不需要他的报告…
他们甚至知道…许瞳…是“手持物体入睡”!
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的感知,从来都不是私密的!只是他们数据库中等待被核对的、又一串待验证的数据!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如同冰水般浇灭了他心中那点可笑的、想要保留“秘密”的火星。
他颤抖着手指,在回复框里,极其缓慢地敲下:
“感知到幻肢前臂区域存在明确压力感与重量感,推测质量约300-500克。触感温度略低于体温。轮廓感知模糊,疑似长方体。持续时间与系统监测吻合。”
发送。
他扔开平板,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几分钟后,李医生的回复来了,言简意赅:
“收到。物体触觉同步确认。记录存档。尝试分辨材质细节。”
尝试分辨材质细节…
程野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眩晕。
他们不满足于知道“有东西”。
他们还想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做的”!
他们要他把这诡异的、仅存的、或许带给她一丝慰藉的触感…也彻底解剖开来!
第二天,程野开始了他最荒诞的“工作”。
在尽可能保持整体生理指标平稳的前提下,他调动全部剩余的注意力,去“感受”那每晚定时出现的、虚幻的重量感,试图从中分辨出更多细节。
是光滑的?还是粗糙的?
是硬质的?还是表面有轻微弹性?
边缘是圆滑的?还是锐利的?
这过程像是在黑暗中抚摸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物体的幽灵,极度耗费心神,且充满了令人崩溃的不确定性。每一次专注的“感受”,都像是在脆弱的冰面上行走,下方就是那名为“疯狂”的漆黑寒潭。
他几乎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数据”。那重量感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模糊的存在,偶尔会有一点关于“硬度”和“凉意”的微弱感知,但无法进一步细化。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夜晚。
那重量感再次如期而至。
这一次,程野在高度专注下,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规律的…振动?
非常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像是从那个“重物”的内部深处传来的一种…极其微小的、持续性的…嗡鸣?
这嗡鸣感…似乎…有点熟悉?
程野猛地想起了之前那次“干预”启动前的低频嗡鸣!
难道…许瞳抱着的…不是普通的书本或盒子…
而是…某种…电子设备?!
或者…与治疗相关的东西?!
这个猜测让他如坠冰窟!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抱着它入睡,就不是寻求慰藉…
而是…无法摆脱?
甚至可能是…治疗的一部分?!
就在他因为这个猜测而心神剧震的瞬间——
“哔——”
一声极其短暂、清脆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
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像是一个设定好的提示音!
与此同时,他幻肢上感受到的那个“重物”的嗡鸣声,也随之瞬间消失!重量感和触感也开始迅速减退!
墙那边,依旧一片寂静。
程野僵在床上,全身冰冷。
那声电子音…
那嗡鸣的消失…
是那个“设备”…定时关闭了?
还是…被远程操控关闭了?
所以…
她连抱着什么东西入睡…
可能都不是自由的…
而是被安排的?
被监控的?
被定时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替她感到的绝望和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程野!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冰冷的数据游戏!无法忍受自己像一个人肉传感器一样去解析她可能正在承受的、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他猛地抓起平板电脑,手指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瞄准按键!他不再试图描述材质细节!他只想问一个问题!一个他恐惧知道答案,却不得不问的问题!
他疯狂地敲打着屏幕,语句混乱而急促:
“那是什么?!她抱着什么?!是不是你们给的?!是不是另一种…干预?!”*
消息发送出去。
他死死盯着屏幕,呼吸粗重,心脏狂跳,仿佛等待着一份最终的判决书。
几秒钟后,屏幕亮起。
李医生的回复,简单、直接、冰冷,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行为矫正器。辅助建立安全感,降低夜间焦虑发作频率。非干预主体,属环境调控范畴。”*
行为矫正器。
环境调控。
建立安全感。
降低焦虑。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镐,狠狠凿击着程野的神经。
所以…
那给予重量和触感的…
不是慰藉…
是矫正。
那可能带给她的、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是被设计的。
那嗡鸣…
那定时…
都是调控的一部分。
程野看着那条回复,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
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实物上,而是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楼层,投向了某个未知的、充斥着仪器和数据的…控制中心。
他忽然明白了。
他和她,从来都不是这场“实验”中唯二的“被试”。
这整间医院,这隔离的环境,这被控制的声光,这被安排的“矫正器”…
这一切…
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
行为矫正装置。
而他和她,不过是其中…
两个被精密观测着的…
互动变量。
他缓缓地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绝望。
他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
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