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绿的输液袋早已滴空，软塌塌地悬挂在架子上，像一只被抽干了生命的昆虫躯壳。程野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床头板，左手掌心还残留着方才按摩眼眶时那微不足道的、却惊心动魄的触感。那短暂获得的、关于“逆向干预”的微小权力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缓慢平息，留下更深沉的、关于风险和后果的寒意。
他太了解这个地方了。任何非常规的、脱离掌控的行为，最终都会变成数据流中的一个异常峰值，引来李医生冷静的审视和更严密的监控。他刚才的举动，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
然而，那诱惑太大了。就像在永恒的黑暗囚牢里，突然摸到墙壁上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明知触碰它可能导致整个结构的崩塌，将自己彻底埋葬，却也无法抗拒那指尖传来的、虚幻的暖意。
他必须验证。必须知道这“逆向干预”是否真实存在，以及…它的边界在哪里。
他重新拿起平板电脑，手指划过屏幕，调出实时生理监测数据流。心率、呼吸、皮电、脑波…一条条曲线平稳地延伸着，像一条条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河流。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代表许瞳（Subject x.t.）的那几条并行曲线。它们同样平稳，甚至…过于平稳了，带着一种被药物强行熨帖过的、令人不安的规整。
他在等待。等待下一个“信号”。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寂静中缓慢爬行。低烧带来的昏沉和极度专注带来的清醒诡异交织，让他的感官处于一种奇特的放大状态。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微弱搏动声，能感觉到每一次呼吸时胸腔的微弱扩张和收缩。
就在这时——
来了。
极其轻微地，他右眼的酸涩感再次浮现。像一根细小的、无形的针，轻轻刺入感官的帷幕。同时，幻肢手腕处那熟悉的、“试图屈曲”的肌肉紧张感和随之而来的、细微的挫败电信号，再次清晰传来。
强度不高，但很明确。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又强行压下。他屏住呼吸，目光如炬般钉在平板屏幕上许瞳的生理数据曲线上。
没有明显变化。
心率平稳。
呼吸频率…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加快？像平静湖面上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他不再犹豫。
极其缓慢地，控制着每一块肌肉，他再次抬起左手。动作轻柔到极致，仿佛怕惊动空气。指尖准确地落在自己右侧的太阳穴上，开始以极其稳定、极其轻柔的节奏，缓慢画圈按压。
他一边动作，一边死死盯着屏幕。
一秒。两秒。三秒…
奇迹般地，他幻肢手腕处的紧张挫败感，再次开始…减轻！
更让他瞳孔收缩的是——屏幕上，代表许瞳呼吸频率的那条曲线，那刚刚泛起的一丝微小涟漪，竟然…缓缓平复了下去！重新回归到那种被药物维持的、过于平稳的基线！
有效！
真的有效！
他的动作，不仅能缓解她未完成动作的挫败感，甚至能…影响她的自主神经反应？！平复她因不适而产生的、细微的生理波动？！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认知！但下一秒，极致的恐惧立刻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停下了按摩的动作！
几乎就在他停手的瞬间——
幻肢手腕的紧张感立刻重新增强！
屏幕上，许瞳的呼吸频率曲线，再次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程野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缩回手，身体僵硬地靠回床头，冷汗瞬间浸透鬓角！
他证明了。
他也暴露了。
这逆向影响…是实时的！双向的！而且…能被监测到！
虽然那呼吸频率的波动极其微小，大概率会被系统算法视为正常的生理噪音…但如果…如果李医生正在特别关注…如果他有心对比时间点…
程野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后怕。他太大意了！太冲动了！
他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投向屏幕上的数据流。许瞳的呼吸曲线已经重新恢复平稳，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波动从未存在过。
也许…没被发现？
也许…系统的阈值还没有灵敏到捕捉这种程度的细微干预？
侥幸心理如同毒草般滋生。但那巨大的风险，也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
他不能再轻易尝试动作干预了。太明显，太容易留下痕迹。
可是…那诱惑…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平稳起伏的胸膛上。落在…呼吸上。
呼吸…
刚才…她的呼吸频率…似乎能被影响…
一个更加隐秘、更加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萤火，闪烁不定。
动作会留下肌电信号，会牵扯肌肉群，容易监测。
但…呼吸呢？
呼吸是自主的，却也是唯一能被他意识轻微调控的生理功能。它的变化更加内在，更加柔和，产生的生理信号也更加…基础，更可能淹没在庞大的数据背景噪音中？
如果…
如果他不是用手去按摩…
而是通过…调控自己的呼吸…
去尝试…同步或引导她的呼吸呢？
比如，当她出现痛苦或焦虑迹象（反映在呼吸加快或紊乱时），他尝试加深、放缓自己的呼吸节奏…会不会…也能逆向地…帮她…稍微平复下来？
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巫术般的荒诞。但在这个已经彻底颠覆他认知的“连接”面前，任何荒诞似乎都有了被验证的可能。
而且，呼吸调控…是如此的…隐蔽。几乎不可能被外部监测设备直接捕捉到意图。它产生的生理变化，也更难与“主动干预”直接挂钩。
风险似乎…降低了？
程野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其压平。他需要等待下一个机会，一个更“安全”的机会来验证这个疯狂的猜想。
机会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
傍晚时分，那熟悉的、低频的嗡鸣感再次从他幻肢深处隐隐传来。
“干预”要开始了。
程野立刻全身紧绷！但他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仅仅被动忍受。他迅速调整姿势，确保平板电脑在视野范围内，然后…开始刻意地、极其缓慢地加深和放慢自己的呼吸。
吸气…四秒。
屏息…两秒。
呼气…六秒。
屏息…两秒。
循环。
他试图建立一种平稳、深沉、带着微弱暗示性的呼吸节律。
剧痛如期而至。是那种熟悉的、撕裂叠加灼烧的复合痛感。墙那边传来许瞳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抽气声，她的呼吸节奏瞬间变得急促而浅薄！
屏幕上，代表她的呼吸曲线骤然变得陡峭、混乱！
程野咬紧牙关，强行忽略那吞噬一切的剧痛，将全部残存的意志力，都聚焦于维持自己那缓慢而深沉的呼吸节律上！吸气…屏息…呼气…屏息…像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把住一艘小船的舵，艰难地对抗着本能想要痉挛和急促呼吸的身体反应！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极其困难的过程！如同一边被烈火炙烤，一边强迫自己背诵经文！汗水瞬间涌出，浸透病号服！身体因为这种对抗而微微颤抖！
几秒钟…十几秒钟…
就在他几乎要崩溃放弃的时候——
他猛地注意到！
屏幕上，那条代表许瞳呼吸的、原本剧烈波动的曲线…
其波峰和波谷的极端值…似乎…
正在极其缓慢地…收敛？
那混乱的节奏…似乎…正在隐约地…向他所维持的、更缓慢的节律…靠拢？！
虽然依旧很快，依旧充满痛苦的波折，但那种纯粹的、失控的混乱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承受的、那同步过来的剧痛…峰值似乎没有降低…但那种痛楚中夹杂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失控感…却似乎…减弱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就像暴风雨的强度并未减小，但风中突然渗入了一缕极其微弱的、稳定的…锚定感？！
成功了？！
虽然效果微弱得如同幻觉！
但…似乎…真的有用？！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的激动，瞬间冲垮了程野的防线！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刻意的人工呼吸节律，猛地喘息起来！
几乎在他呼吸节奏被打乱的瞬间——
屏幕上，许瞳的呼吸曲线立刻重新变得稍微混乱了一些！
那同步而来的剧痛中的恐慌感也骤然回弹！
“干预”还在持续。痛苦并未减少。
但程野瘫在床头，剧烈地喘息着，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
不同步…
不是减少痛苦…
是…分享节律？
是…在风暴中，提供一丝极其微弱的、稳定的…共振？
这比他想象的…更加…更加…
他无法找到形容词。
就在这时，平板电脑屏幕亮起。一条系统自动消息弹出：
“警报：监测到Subject c.Y.呼吸节律出现约42秒的异常规整模式（深度加深，频率降低22%），与痛苦刺激期通常反应不符。原因？”
程野的血液瞬间冻结！
被…被监测到了？！
虽然系统似乎将其归类为“异常反应”，并未直接联想到“主动干预”，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
李医生一定会看到这条警报！他一定会追问！
冷汗如同冰水般浇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几分钟后，“干预”结束。痛苦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熟悉的钝痛和虚脱。
程野僵坐着，大脑疯狂运转，思考着该如何解释那42秒的“异常规整呼吸”。
就在他几乎要被恐慌淹没时，病房门被推开了。
李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目光直接落在程野汗湿苍白的脸上。
“呼吸是怎么回事？”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核心，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程野的心脏狂跳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李医生的目光。大脑中闪过无数个借口和谎言，但最终，一个极其大胆的、近乎本能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他不能否认异常。
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个符合李医生认知框架的、关于他这具“传感器”的…故障或进化的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维持声音的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实验报告般的冷静和…微不可察的困惑：
“不清楚。”他缓缓说道，目光没有躲闪，“痛苦峰值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对抗窒息感的本能。尝试加深呼吸似乎能…略微降低痛觉中的恐慌成分。像一种…新出现的生理代偿机制？我不确定。”
他把“主动干预”包装成了“被动出现的生理代偿机制”！
李医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直视他大脑的每一个神经元。
程野维持着那副精疲力尽却又带着一丝研究态度的表情，后背的冷汗已经汇成溪流。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
李医生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低下头，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语气依旧平稳：“ interesting. 痛苦应激下的呼吸自调控尝试。记录下来了。继续观察是否重复出现及具体效能参数。”
他没有怀疑！
他接受了这个“科学”的解释！
他甚至觉得…“interesting”？！
程野几乎虚脱般地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李医生记录完，抬起头，最后看了程野一眼，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光芒。
“保持观察。”他重复了一句，转身离开。
门关上。
程野彻底瘫软下去，像一团烂泥，剧烈地喘息着，全身都在颤抖。
成功了…
他瞒过去了…
而且…似乎…还为后续可能的“呼吸干预”…打下了一个…合法的伏笔？
恐惧之余，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般的刺激感，混合着那微弱的、确实起到了“效果”的成就感，悄然滋生。
他缓缓地抬起颤抖的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所以…
这具被诅咒的、作为传感器的身体…
似乎…
终于找到了一个…
极其隐秘的…
能稍微…
反抗一下下…
甚至…
安抚一下下的…
方式？
通过…
呼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再缓缓地、均匀地，呼出。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
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