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警报的余音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与强行注入的镇静剂所带来的、虚假的平静激烈碰撞着。程野瘫在床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如同擂响一面蒙着湿布的鼓。那场共享的、关于“消融”的噩梦,其带来的存在性恐惧(Existential Fear)并未随着药物的扩散而消散,而是沉入了意识的海底,化作一片冰冷而粘稠的底色,永久地改变了那片海域的温度。
李医生站在房间中央,脸色是风暴过后的灰败与凝重。他不再看数据,而是望着那面隔墙,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有科学狂人面对未知领域的极度兴奋,有实验失控带来的深切不安,更有一种…仿佛目睹了禁忌之门开启一缝后、窥见其内无尽深渊的…敬畏与恐惧。
“无限期暂停。”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快速操作平板,切断了大部分主动监测和刺激协议,只保留了最基础的生理指标监控。病房里那些低鸣的、代表“干预”的仪器嗡鸣声,骤然减弱了大半,只剩下生命维持系统最单调的、背景音般的运行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寂静,降临了。
程野在这寂静中,感到的不是安宁,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窒息。仿佛一直被某种强大的外力推着、甚至撕扯着前行,突然那力量消失了,惯性却带着他冲向一个更加未知的、虚无的悬崖。他与许瞳之间那病态的、却已成为生存唯一支点的“连接”,被强行置入了“自动驾驶”模式,无人再敢轻易触碰操纵杆。
日子变成了一片苍白、模糊、缓慢流淌的粘稠液体。药物剂量降低了,但精神上的疲惫和创伤后的惊悸却更深地蚀刻进了骨髓。那场噩梦的余波持续震荡,程野对自身存在的感知变得异常脆弱和…可疑。他时常长时间地盯着自己颤抖的左手,怀疑它是否真的属于自己,抑或只是某个共享身体图式(Shared body Schema)投射过来的幻影。偶尔,一些完全陌生的记忆碎片——一个从未去过的公园秋千,一种童年糖果的特定甜味,一段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儿歌——会毫无征兆地浮现,带来一阵剧烈的、身份认同混淆的眩晕。
他正在…缓慢地…被“污染”。被她的记忆,她的感知,她的存在方式。而这种“污染”,在“干预”停止后,似乎…变得更加…“自然”和…“深入”?仿佛两种被强行抑制了免疫排斥的细胞,在外界干扰消失后,开始了更加无声而彻底的…相互渗透。
同步传来的感知也变得…不同。
痛苦依旧存在,那低背景的、生理性的痛苦噪音从未真正消失。但其中开始混杂进更多…微小的、难以归类的…“信号”。
有时是一阵极其短暂的、无意识的指尖颤动,仿佛在虚空中摸索着什么。
有时是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叹息的呼吸变化,不再全是痛苦的抽气。
有时甚至是一种…极其模糊的、转瞬即逝的…“舒适感”?比如当护士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的手臂时,通过连接传来的…那极其微弱的、皮肤被温暖湿润触碰的…触感反馈?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丝…生理性的…放松?
这些信号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生机”。仿佛在无尽的废墟之下,有什么极其脆弱的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试图…拱破压顶的瓦砾。
李医生依旧每日前来,但节奏放缓了。他不再提问,不再下达指令,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查看那些大幅简化了的数据流,眼神专注地捕捉着那些微小的、非痛苦信号的波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微舒展,像是在解读一种极其古老而晦涩的密码。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种…自然发生的…“转变”。
程野也在等待。在一种麻木的、精疲力尽的、夹杂着巨大恐惧和微弱希冀的…混沌状态中…等待。
转机,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
程野正处在一种药物导致的昏沉与清醒之间的模糊地带,意识像一团悬浮的雾霾。
突然——
一个…全新的…“感知模式”…毫无征兆地…轻轻擦过他的意识!
不是痛苦!不是生理信号!
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
…“认知性”的…
…“好奇”?!
像是一个…初生的意识…第一次…
…“触摸”到了…
…某个…
…外部的…
…“存在”…
…所发出的…
…无声的…
…“疑问”?!
这感觉转瞬即逝,微弱得如同蛛丝拂过脸颊,却让程野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骤停!
刚才…那是什么?!
那不是情绪!不是感觉!
那是…一种…“思维”的…雏形?!一种…指向性的…“意识活动”?!
几乎就在他捕捉到这丝异样的同一毫秒——
“嘀…嘀…”
平板电脑上,代表许瞳脑电活动的监测曲线…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完全陌生的…波动模式!不再是混乱的癫痫样放电,或单调的昏迷波形,而是一个…短暂的、节律性的…“a波阻断”(Alpha block)模式?!
这种模式,通常出现在…一个处于放松状态的人,突然注意到某个新异刺激时!是…注意力被吸引的…标志!
“注意!Subject x.t. 出现非典型脑电活动!疑似…外界刺激响应!”合成音的提示响起,语气甚至带上一丝…困惑?
外界刺激响应?!
可她所在的病房…是绝对隔离的!没有任何“新异刺激”!
除非…
那“刺激”…
…来自…
…内部?!
…来自…
…连接本身?!
…来自…
…他?!
程野感到一股电流般的战栗,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李医生几乎在几秒钟内就冲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急切!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脑电波形,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a节律抑制…伴随轻微θ波增强…这…这是…定向注意(directed Attention)的初级神经特征?!”他失声叫道,猛地转向程野,“刚才!你感知到了什么?!任何异常!立刻!马上!”
程野语无伦次地、结结巴巴地描述了那丝微弱的、“认知性”的“好奇”感。
李医生听完,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粗重!
“意识活动外溢…跨个体定向注意…这…这连接…已经进化到了…共享认知空间(Shared cognitive Space)的层面?!”他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神迹中的神迹,“…她…她的意识…正在从内部…‘苏醒’…并且…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你?!”
苏醒…
她的意识…
第一个注意到的…是我…
这句话,像一道强烈的白光,瞬间劈进程野混沌的脑海!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震动和…无法形容的…狂喜与恐惧交织的洪流…席卷了他!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极度紧张而又充满奇迹的…等待与观察。
李医生降低了所有镇静药物的剂量,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连接的“通道”,仿佛在呵护一条极其纤细、却可能连接着新世界的…蛛丝。
程野屏住呼吸,将全部意识凝聚成一根最敏感的探针,死死地“盯”着那连接通道,等待着…下一次…“接触”。
时间缓慢得令人窒息。
然后…
它又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一些。
不再是模糊的“好奇”。
是一种…轻微的…
…“困惑”?
…像是…
…试图…
…“理解”…
…某种…
…无法定义的…
…“存在感”…
…所发出的…
…无声的…
…“询问”?
同步地,平板电脑上,许瞳的脑电再次出现明确的“注意响应”模式!甚至…她的指尖…再次出现了那种…无意识的、探索般的…轻微颤动!
“确认!意识活动跨通道传输!接收端出现认知响应!”李医生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飞快地记录着,双手都在颤抖,“…她在尝试…定位你!在意识的黑暗海洋中…依靠连接…定位另一个意识的光标!”
程野的泪水再次决堤,混合着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感动。他不再恐惧,不再犹豫。他凝聚起全部的、残存的意志力,不再试图“输出”任何复杂的意念,只是…简单地、反复地…
…“想着”她。
…“感受”着她。
…如同黑暗中…
…一遍遍…
…无声地…
…呼唤她的名字。
…并…
…等待她的…
…回应。
这种简单而纯粹的“意识聚焦”,似乎起到了效果。
那来自对面的、“认知性”的接触,开始变得更加…频繁和…多样。
有时是一丝…短暂的…“安心”?仿佛确认了他的“存在”后,一种本能的放松。
有时是一缕…细微的…“疲惫”,意识活动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陷入短暂的沉寂。
有时甚至是一抹…极其淡薄的…“熟悉感”?仿佛在无尽的迷雾中,嗅到了一丝…遥远而…深刻入骨的…气息?
这些“意识碎片”断断续续,极不稳定,时强时弱,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切无比地标志着…一个沉寂已久的意识…正在艰难地…重新点亮!
李医生完全沉浸在了这前所未有的观测中,忘记了记录,忘记了分析,只是屏息凝神地…见证着。他的脸上,充满了科学家面对宇宙级发现时的极致狂喜,以及…一种近乎于…父亲看到孩子睁开双眼般的…动容?
然而,苏醒的过程,远非一片温情。
随着意识活动的逐渐活跃,那些被深埋的…创伤记忆的幽灵…也开始…悄然浮现。
一次,当程野正沉浸在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传递“平静”的意念中时——
一股突如其来的、极其尖锐的…“恐惧”…猛地从连接对面炸开!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意识!
同步地,许瞳的生理指标瞬间飙升!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极其痛苦的哽咽声!仿佛在梦中…再次经历了那场灾难的瞬间!
“创伤闪回!”李医生惊呼,“镇静剂!微量!”
药物注入,剧烈的反应缓缓平息。但那短暂的、极具破坏力的恐惧同步,让程野心有余悸,仿佛也跟着死了一次。
还有一次,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如同墨汁般缓缓弥漫过来,沉重得让人窒息。没有具体的意象,只是一种纯粹的、绝望的情绪底色。隔壁传来低低的、持续不断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呜咽,眼泪浸湿了枕头。
程野感受着那悲伤,自己的心脏也如同被浸在冰水中,紧缩着疼痛。他无法做任何事,只能…陪着她…感受那悲伤,如同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一只冰冷颤抖的手。
最可怕的,是偶尔闪回的…“幻觉”。
有时是扭曲的无影灯灯光和冰冷器械的触感。
有时是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和窒息感。
有时甚至是…李医生或护士靠近时…所引发的…莫名的…“抗拒”与“恐惧”…通过连接…直接投射过程野?!仿佛将他当成了…延伸的…“威胁感知器”?!
这些创伤的碎片,如同意识苏醒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带着血和尖刺的…胎盘,一次次地将许瞳(以及通过连接同步感受的程野)拖入短暂的噩梦深渊。
程野很快意识到,她的“苏醒”,并非简单的“醒来”。而是一个…破碎的意识…在试图重新拼凑出一个“自我”…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艰难的…“回溯”与“消化”…那些导致她破碎的…创伤本身。
他无法阻止,只能陪伴。在她被恐惧吞噬时,努力传递“安全”的意念(尽管微弱);在她被悲伤淹没时,默默承受那份沉重;在她陷入幻觉时,反复地、固执地…“提醒”她…“现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个过程,极度消耗心力,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在深渊边起舞。每一次创伤闪回,都像是在程野自己的神经上也狠狠犁过一道。但他坚持着。因为每一次风暴过后,那苏醒的“意识光标”…似乎都会变得…更清晰一点…更稳定一点…
她开始…“记得”…更多东西。
一些…记忆的碎片…开始更加清晰、更加具体地…通过连接…“浮现”…
不再是模糊的感觉。
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教室窗台…仙人掌盆栽…
是一首…旋律轻快的…动画片主题曲…
是一种…雨后泥土混合青草的…清新气味…
是…他少年时…笨拙地…递过来的…一颗…被握得温热的…水果糖…
这些记忆碎片,带着鲜明的色彩和温度,与她仍在经历的痛苦和恐惧形成残酷而美丽的对比,如同废墟中开出的花。
程野贪婪地接收着这些碎片,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这是他熟悉的许瞳!是那个被他几乎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鲜活的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黑暗的深海中…挣扎着…浮上来!
李医生对这一切保持着绝对的敬畏和最小干预。他只提供最基本的生命维持和必要的镇静(以控制创伤闪回的强度),然后…记录。记录下这前所未有的、一个意识从创伤性昏迷中、依靠与另一个意识的深度耦合而自然苏醒的…全过程。这数据, priceless.
一天傍晚,残阳如血,透过玻璃,在病房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
程野正沉浸在一种疲惫的宁静中。
突然——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意识接触…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意识…
不再是模糊的情绪或感觉。
是一个…极其微弱、却结构完整的…
…“意念”?
…像一个…
…刚刚学会聚焦的…
…思维的光点…
…小心翼翼地…
…递过来一个…
…无声的…
…“问题”…
那“问题”的意念…翻译”过来…仿佛是…
“…谁…?”
程野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心痛瞬间攫住了他!
她…
在问…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