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是在一阵尖锐的、仿佛要撕裂头颅的剧痛中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努力都牵扯着太阳穴一阵钻心的疼。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旋转的光斑,伴随着耳鸣的尖锐噪音。他花了好几分钟,才勉强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辨认出头顶是康复中心隔离病房那熟悉的、苍白的天花板。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块,缓慢地、带着刺痛地重新拼凑。他想起了那场失控的“连接”,想起了自己如同飞蛾扑火般传递出的脆弱祈求,想起了沐诗婷那如同暖流般坚定回应的“光”…然后,是排山倒海的精神反噬,和彻底吞噬他的黑暗。
“你醒了。”
一个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像一把手术刀划破了病房里沉闷的空气。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李医生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平板电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关切,只有…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感觉怎么样?”李医生的语气公式化,像是在询问一个实验仪器的运行状态。
“…头疼。”程野的声音沙哑干涩,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意料之中。”李医生低头在平板上快速划动着,调出数据,“精神过载导致的神经性头痛。你昨天的同步session出现了异常波动,峰值强度和持续时间都远超安全阈值。你做了什么?”
最后四个字,问得轻描淡写,却带着千斤重压。
程野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肌肉绷紧。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不知道。可能…是记忆碎片关联到了…不好的东西。失控了。”
他不敢提及连接,不敢提及沐诗婷。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蒙混过关的解释。
李医生沉默了几秒,目光依旧锁定在他脸上,仿佛在评估他话语的真实性。病房里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Subject 03的脑波在同步后期出现了短暂的、异常的平和波段。”李医生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与之前恐惧或混乱的主导模式不同。虽然持续时间很短,但…很有意思。”
程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成功了?那丝融入的“安定感”真的对许瞳产生了微弱的影响?但李医生的关注让他感到巨大的危险。
“这意味着什么?”程野谨慎地问。
“意味着‘真实性脉冲’的潜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李医生的指尖在屏幕上某个数据点敲了敲,“情绪同步可能不仅仅是负面情绪的传导,正向的、稳定的情绪状态也可能…在特定条件下…被引导和放大。”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到程野身上,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探究欲。
“但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控制和…稳定的投射源状态。你昨天的‘失控’,虽然风险极高,却意外地提供了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样本。”李医生的语气变得严肃,“程野,你必须明白,你的情绪稳定性,是这一切的基础。任何不受控的波动,不仅会危害你自己,更可能对Subject 03的认知重塑造成不可逆的干扰甚至破坏。”
程野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李医生的话像一把双刃剑,既肯定了他冒险尝试的“价值”,又将他牢牢地钉死在“实验工具”的位置上,警告他不要越雷池半步。
“我明白。”他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刻意表现出来的疲惫和顺从。
“很好。”李医生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你需要休息。今天的常规投射暂停。但我要你详细回忆并记录下昨天session中,从记忆提取到最终失控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情绪变化的节点和可能的诱因。这很重要。”
说完,李医生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病房,留下程野独自面对一室的冰冷和…头颅中持续不断的钝痛。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程野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点真实的痛苦。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枕头,试图抵御那阵阵袭来的剧痛。但比头痛更让他煎熬的,是内心巨大的担忧和…一丝隐秘的、无法抑制的…渴望。
沐诗婷…她怎么样了?
他那样突然地切断连接,昏死过去,她一定吓坏了…
她会不会…还在担心他?
那条连接…还能再次…建立起来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太危险了!李医生已经起了疑心,他不能再冒险了!为了她,也为了许瞳…
可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昨天连接中断前,感受到的那份无比清晰的、带着温度的回应——
「我在。光在。」
那简单的四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暖和…难以言喻的慰藉。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寂中,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这种感受,如同毒药,让他明知危险,却依旧…心生贪恋。
与此同时,沐诗婷正坐在心理学系的图书馆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创伤性应激障碍的神经机制》,但书页上的字迹却在她眼前模糊不清。
从昨天下午那条连接被毫无征兆地、粗暴地切断后,她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着她。她尝试过再次冥想,试图重新感知那条连接,但另一端只有一片死寂,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怎么样了?
是实验出了意外?
还是…他们的连接被发现了?
各种可怕的猜测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坐立难安。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文献上,试图从中找到可能解释程野状态的理论依据,但收效甚微。
直到她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学生工作处的群发通知跳了出来,是关于本周校园安全巡查的例行提醒。通知的附件里,有一张极其模糊的、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前几天深夜某个区域电力波动的截图。
沐诗婷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张截图,瞳孔猛地一缩!
截图的一角,恰好拍到了康复中心侧楼的一个窗户!虽然画面模糊,但她依稀能看到,那个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某个瞬间异常地闪烁了几下,然后迅速熄灭!
时间点…正好与她感觉到连接被切断的时间吻合!
是停电?设备故障?还是…实验事故?!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猛地合上书,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站起身,快步走出图书馆,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直接去康复中心打听,那太可疑了。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
几分钟后,她出现在了校医院一楼的志愿者服务中心。
“老师,”她对着负责排班的老师露出一个略带焦急的笑容,“我上周预约了今天下午来帮忙整理康复中心那边送过来的一部分旧档案,但是刚才接到通知说那边好像临时有点电路问题?我想确认一下下午还能不能过去?如果不行我好调整时间。”
她说得自然流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扰。志愿者老师不疑有他,翻了翻记录:“哦,康复中心啊,听说昨天下午是有点小问题,好像是什么设备过载跳闸了,不过已经抢修好了,不影响今天。你按原计划去就行。”
设备过载跳闸!
沐诗婷的心沉了下去。她强装镇定地道了谢,转身离开,手心却已经一片冰凉。
果然出事了!
而且听起来…情况可能不轻!
整个下午,沐诗婷在康复中心的档案室里都心不在焉。她一边机械地整理着文件,一边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走廊里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或交谈。
她听到有护士低声议论“隔离病房那边昨晚忙到很晚”,听到有工作人员提到“李医生今天脸色很不好看”,但具体细节,无人知晓。
这种悬而未决的担忧,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程野之间那根脆弱的连接,是多么的不堪一击,而连接的另一端,又隐藏着怎样深不可测的危险。
傍晚,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更加沉重的心情离开康复中心。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就在她经过康复中心后院那片草坪时,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间休息室的窗户。
窗户里亮着灯。但窗帘拉上了一半。
她的心猛地一紧。以前这个时间,窗帘通常是完全拉开的…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她假装系鞋带,蹲下身,目光却透过草坪低矮的灌木缝隙,死死地盯住了那扇窗户。
几分钟后,休息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
一个穿着康复中心病号服、身形极其消瘦单薄的身影,在一个护士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是程野!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脆弱。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扶着墙壁,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沐诗婷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果然…受伤了!
而且看起来…伤得很重!
看着他这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昨天连接中断前他传递过来的那句脆弱祈求——“我需要…一点光…”——再次在她耳边轰然响起,带着令人心碎的力量!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失态。她不能出声,不能靠近,只能像一个无助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
程野在护士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走向走廊深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
沐诗婷依旧蹲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寒意渐浓。
她缓缓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水,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冰冷。
她知道了。
她亲眼看到了他付出的代价。
那么,她就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这种无声的、被动的支持。
她必须…更主动。
必须…更快。
必须…找到打破这个困局的方法!
夜色中,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苏醒,伴随着难以承受的剧痛。
而守护的誓言,在目睹了这惨痛的代价后,变得更加…沉重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