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秋来得紧。后山枯木林的晨霜还没化透，林清玄踩着沾霜的腐叶往里走时，每一步都轻得像怕惊飞了叶尖的寒气——自凝露坪突破筑基后期后，他对周遭灵气的感知愈发敏锐，连腐叶下渗着的、极淡的土脉灵气，都能顺着鞋底爬到指尖，像丝绒似的绕着指节转。
这片枯木林是青崖山的“弃地”。据说三百年前曾遭雷击，成片古木焦枯，此后灵气便滞涩难通，连杂草都长得稀疏。往日里除了巡山弟子，极少有人来，可今早玄真道长找他时，只递了块刻着柏纹的木牌，说“枯木林深处那株千年柏，快撑不住了，你去看看”。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林子里忽然透出点微光。林清玄抬眼望去，只见林深处立着株两人合抱的古柏——树干下半截已经焦黑，裂纹像蛛网似的爬满树皮，可顶端竟还顶着几簇青黄的枝叶，枝叶间悬着颗半枯的柏籽，正微微颤动，像是在拼命抓住最后一丝灵气。
他走到古柏下，指尖轻轻触上焦黑的树皮。刚一碰到，就感觉到一股滞涩的凉意顺着指尖往里钻——不是秋霜的冷，是灵气被“堵”住的僵滞，像河渠里积了淤泥，连最细的水流都渗不过去。更奇怪的是，在这僵滞的灵气底下，还藏着一缕极淡的黑气，细得像头发丝，正慢慢往树干顶端的枝叶里钻。
“不是自然枯槁。”林清玄皱了皱眉，收回手指。他运转丹田内的灵气，试着往古柏里渡入一缕——往日里，他的灵气触到草木，便会像溪水融河似的顺畅，可这次刚碰到古柏的灵气，就被那缕黑气“弹”了回来，指尖竟泛起一阵细微的麻意。
这黑气的气息，和上次凝露坪遇到的墨袍青年身上的噬魂之气，有几分像，却又更淡、更隐蔽，像是被刻意碾碎了掺在滞涩的灵气里，不仔细感知根本发现不了。
“林师兄？”林外忽然传来轻唤，是巡山的小弟子阿禾。小姑娘扎着双丫髻，手里攥着个布包，跑到他跟前时，鼻尖冻得通红，“道长让我给你送些伤药，还说……若你发现不对劲，别硬来。”
阿禾说着，把布包递过来，又往古柏那边瞥了一眼，小声道：“师兄，这几日巡山时，我总觉得枯木林里不对劲——夜里能听到‘沙沙’声，不是风吹叶子，像是有人在扒土，而且……”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布包边缘，“前天我看到林深处有黑影，跑得特别快，衣角好像沾着点焦灰，跟这古柏的焦皮一个色。”
林清玄心里一动。阿禾是后山巡山弟子里最细心的，连松针上的露水少了半盏都能察觉，她说的不会是错觉。他低头看了看古柏的根部——腐叶被踩得有些凌乱，靠近树干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土坑，土坑里的土是新翻的，还带着点未化的霜粒，显然是最近有人来过。
“你先回去，往后巡山别靠近这片林。”林清玄摸了摸阿禾的头，把布包塞回她手里，“告诉道长，这里的确有问题，我会处理。”
阿禾点点头，又叮嘱了句“师兄小心”，才攥着布包小跑着离开。林子里重归安静，只剩风穿过枯木枝桠的“呜呜”声，衬得那株古柏愈发孤寂。
林清玄重新走到古柏下，这次没有急着渡入灵气，而是蹲下身，指尖拂过根部的新土。土粒顺着他的指尖滑落时，他忽然感觉到，土下两尺深的地方，藏着一丝极微弱的“活气”——不是草木的灵气，是器物上残留的、被灵气滋养过的气息，像是……玉。
他指尖泛起淡青的灵气，轻轻往土里探去。灵气刚触到那处“活气”，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滞涩——和古柏里的黑气一样，只是更浓些。他顺着那股气息往下挖，没挖多久，指尖就碰到了个冰凉的东西。
是块巴掌大的墨玉，玉面上刻着繁复的纹路，纹路里嵌着点焦黑的碎屑，正是古柏的焦皮。最奇怪的是，玉里缠着一缕黑气，正慢慢往地面上冒，顺着古柏的根系往树干里钻——这黑气不是从别处来的，是这墨玉“生”出来的。
“噬魂玉。”林清玄的指尖顿了顿。他曾在藏经阁的古籍里见过记载，噬魂玉是邪修炼制的器物，能吸收周围的灵气，再转化成噬魂之气反哺自身，若埋在草木根部，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整株草木的灵气吸得一干二净，连土脉里的灵气都会被染污。
可这噬魂玉上的纹路，和凝露坪那个墨袍青年短匕上的花纹，并不完全一样——墨袍青年的花纹更粗劣，而这块玉上的纹路，细得像用松针刻的，每一笔都透着股刻意的“收敛”，像是怕被人发现。
他刚要把噬魂玉挖出来，古柏顶端忽然传来“咔”的一声轻响——那簇青黄的枝叶，竟有半片叶子落了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带着点微温的湿气。他抬头望去，只见那颗半枯的柏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连最后一点青色都在慢慢褪去。
不能硬拔。林清玄立刻反应过来。噬魂玉埋在土里这么久，黑气已经和古柏的根系、土脉的灵气缠在了一起，若是强行挖出来，黑气会瞬间反噬，不仅古柏保不住，连周围的土脉灵气都会被彻底染污，到时候枯木林就真的成了“死林”。
他站起身，走到古柏另一侧——那里的树皮没有焦黑，还留着点浅褐色的纹路，纹路里渗着极淡的绿意，是古柏本身还没散尽的生机。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丹田内的灵气慢慢运转起来——这次没有强行渡入，而是像凝露坪时那样，顺着树皮上的纹路，轻轻“贴”了上去。
灵气刚触到树皮，就感觉到古柏传来的“颤动”——不是抗拒，是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似的，顺着他的灵气，慢慢往上涌。林清玄顺着这股生机往上引导，指尖划过树皮上的纹路，每划过一处，就有一缕极淡的青芒渗入树皮，像春雨滴进干裂的土地。
渐渐地，他能“听”到古柏的声音了——不是具体的声响，是灵气流动的节奏，是根系在土里舒展的轻颤，是枝叶渴望阳光的细微搏动。他顺着这节奏，把自己的灵气拆成无数细丝，像蛛网似的裹住古柏的根系，再慢慢往土下探去，缠上那枚噬魂玉。
噬魂玉里的黑气察觉到了，立刻变得躁动起来，顺着灵气细丝往他指尖爬。林清玄没有抵挡，而是任由那缕黑气爬上来——在黑气刚触到他丹田灵气的瞬间，他忽然运转“凝露化灵”的术法，将丹田内的灵气化作无数细小的“露滴”，轻轻裹住黑气。
就像当年在凝露坪，青崖露融掉滞涩的灵气那样。
黑气在“露滴”里挣扎了几下，竟慢慢变得稀薄，最后化作一缕极淡的白气，顺着灵气细丝，重新渗回古柏的根系里——那是被净化后的灵气。林清玄心里一松，刚要加快速度，就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极淡的灵气波动。
不是青崖山弟子的气息。
他没有回头，指尖的灵气依旧稳稳地缠着噬魂玉，只是分出一缕极细的灵气，像发丝似的，顺着地面的腐叶往身后探去。灵气刚探到林边，就碰到了一股熟悉的、带着焦味的气息——和阿禾说的“黑影”一样，衣角沾着焦灰，身上的灵气藏得极深，却还是漏出了一丝噬魂之气。
“你倒比那个墨袍蠢货聪明。”黑影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木，“知道用自然道净化噬魂玉，而不是硬来。”
林清玄依旧没回头，只是慢慢收紧缠着噬魂玉的灵气：“你埋这玉，是想染污青崖山的土脉？”
“染污谈不上，只是想试试，自然道能不能挡得住噬魂术。”黑影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玩味，“毕竟，青崖山的‘自然道’，可是修仙界里最麻烦的道途——不伤人，却能活活耗死邪修，有趣得很。”
话音刚落，林清玄就感觉到身后的灵气波动猛地变强——黑影动了，速度极快，直扑他手里的噬魂玉。林清玄早有准备，指尖的灵气猛地一收，将噬魂玉从土里拔了出来，同时转身，另一只手往地面一按——
“草木共生术。”
话音落下，地面的腐叶里忽然冒出无数翠绿的藤蔓，像活过来似的，往黑影身上缠去。藤蔓上还沾着未化的晨霜，霜粒落在黑影的衣角上，瞬间凝结成冰，冻住了他的动作。黑影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发动术法，脸色一变，抬手就往藤蔓上拍去——掌心泛着黑气，刚碰到藤蔓，就被藤蔓上的霜粒融掉了大半。
“没用的。”林清玄握着噬魂玉，指尖的青芒正慢慢净化着玉里最后一点黑气，“你修的噬魂术，靠的是掠夺灵气，而我的草木共生术，靠的是青崖山的自然灵气——你抢不过山川草木的。”
黑影看着缠在身上的藤蔓越来越密，眼神里终于露出了几分焦躁。他猛地往后退，身上的黑气暴涨，硬生生挣断了几根藤蔓，可刚退到林边，就被另一丛突然冒出来的荆棘挡住了去路——荆棘上的尖刺泛着青芒，显然也被林清玄引动了灵气。
“算你厉害。”黑影咬了咬牙，忽然从怀里摸出个黑色的符纸，往地上一扔——符纸落地即燃，化作一团黑烟，挡住了林清玄的视线。等黑烟散去，林边已经没了黑影的踪迹，只留下一片被烧焦的腐叶，和一缕极淡的、带着不甘的气息。
林清玄没有去追。他知道，黑影既然敢来，就肯定留了退路，追也追不上，眼下最重要的是彻底净化噬魂玉，保住古柏和土脉。
他回到古柏下，握着噬魂玉重新蹲下身。此时玉里的黑气已经被净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缕，正缩在玉面的纹路里，瑟瑟发抖。林清玄指尖的“露滴”灵气轻轻裹住那缕黑气，这次没有净化，而是顺着黑气，往玉的深处探去——
玉的中心，竟藏着一个极淡的印记，像枚小小的柏籽，刻在玉里，周围缠着点极细的灵气，是……人的灵气。
是之前那个墨袍青年的。
林清玄心里豁然开朗。这黑影不是单独行动，和那个墨袍青年是一伙的，甚至可能是墨袍青年的同门——墨袍青年用噬魂刀抢青崖露，是为了强行突破；而这黑影埋噬魂玉，是为了试探青崖山的自然道，甚至可能是想借着染污土脉，削弱青崖山的灵气。
他不再犹豫，指尖的灵气猛地一催，将最后一缕黑气净化，然后把噬魂玉轻轻放在古柏的根部——玉里的印记在碰到古柏灵气的瞬间，化作一缕白烟散了，而噬魂玉则慢慢融入土中，变成了土脉灵气的一部分，顺着根系，往古柏的枝干里钻去。
随着噬魂玉的融入，古柏顶端的枯枝叶忽然颤了颤——那片刚落下的叶子旁边，竟冒出了一点新的绿芽，嫩得像翡翠，连带着那颗干瘪的柏籽，也慢慢恢复了光泽，透出点淡淡的青色。
林清玄站起身，看着古柏上的新绿，长长地舒了口气。晨霜已经化了，阳光透过枯木的枝桠，落在他的道袍上，暖得像青崖山的灵气。他低头看了看掌心——刚才净化黑气时，沾了点玉屑，此刻玉屑正慢慢融入掌心，化作一缕极淡的灵气，钻进他的丹田。
丹田内的气旋轻轻颤动了一下，比之前更稳了些。他忽然明白，玄真道长让他来这里，不只是为了救古柏，更是为了让他明白——自然道的“共生”，不只是和草木共生，更是和青崖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灵气共生，而守护这份共生，也是“问道”的一部分。
林外传来脚步声，是玄真道长。老道长拄着拐杖，走到他身边，看着古柏上的新绿，笑了笑：“看来，你又懂了点东西。”
林清玄点头，把刚才遇到黑影、发现噬魂玉和墨袍青年有关的事，细细说了一遍。玄真道长听完，摸了摸胡须，眼神沉了沉：“看来，外面的邪修势力，是盯上青崖山了。”
“那我们……”
“不急。”玄真道长摆摆手，指了指古柏顶端的新绿，“自然之道，讲究顺势而为。他们要来，我们便接着，只是别忘了——青崖山的草木，可比他们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林清玄抬头看向古柏。阳光里，新绿的芽尖正慢慢舒展，柏籽上的光泽越来越亮，连周围的枯木枝桠上，都冒出了几点极淡的绿意。风穿过林子，不再是之前的“呜呜”声，而是带着点草木的清香，像在轻轻哼唱。
他忽然想起百年前刚上山时，玄真道长带他看青崖山的云海，说“问道不是赶路，是看着草发芽，看着露水滴落，看着山川慢慢呼吸”。那时他不懂，现在终于懂了——他的百年修为，不是用来打败谁，而是用来守护这些“慢慢”的生机。
枯木林里的阳光，越来越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