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雾总比别处滞重些，尤其是剑坪，石缝里嵌着的千年剑痕吸了整夜山气，此刻正往外渗着淡白的雾丝，像无数柄断剑吐纳的余息。林砚立在坪边的老松底下，指尖捻着半片松针——这松针已在他指间转了半个时辰，针身泛着极淡的青芒，却始终没能如往日般化入灵力。
他修满百年的那夜，丹田气旋便多了层滞涩。筑基后期的壁障像裹了青苔的石门，任他如何运转《青崖心法》，灵力撞上去都只剩漫开的浊意。掌门师兄说他是“道心蒙尘”，要他来这试剑坪候着，等今日的“问心试剑”。
“林师兄，该你了。”
身后传来小弟子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敬意。林砚回头，见那少年捧着块刻着“九”字的木牌，指节捏得发白——这试剑坪每年吞掉的修士不算少，尤其“问心”这关，幻境里折在自己执念上的，比输在剑招上的多三倍。
他接过木牌，指尖触到牌面的刻痕时，忽觉一丝凉意顺着指腹钻进来，直透丹田。那凉意像极了二十年前，他在落星谷摸到的那截冰魄剑。
“进去吧，记住，试剑不是试敌，是试你心里的‘不肯’。”坪中央的玄真长老睁开眼，白须上沾着的雾珠轻轻抖落。他掌心的青铜剑台泛着微光，台上九道剑痕对应着九个入口，此刻正有淡青色的光从第三道痕里溢出来，像有人在里面挥剑。
林砚抬脚迈进去，眼前的雾瞬间浓了。松涛声、弟子的说话声都淡了，只剩脚下石板传来的冰凉触感。他往前走了几步，忽闻一阵剑风擦着耳际掠过，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师兄，救我！”
是苏珩的声音。
林砚猛地转身，只见二十年前的落星谷在眼前铺开——暗红的血浸着雪，苏珩倒在冰面上，胸口插着半截断剑，正是他当年没能及时递过去的那柄青锋。谷顶的冰棱往下滴水，砸在苏珩脸上，融开的雪水混着血，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冰面上积成小小的血珠。
“师兄，你再快一步……”苏珩的手指动了动，指向他脚边的剑，“我还能跟你回青崖……”
林砚的指尖发颤。他这百年里总做这个梦，每次都想弯腰去捡那柄剑，可每次膝盖都像灌了铅。二十年前他确实慢了一步——不是剑递慢了，是他看见谷里的魔教修士时，心里先怯了一瞬。就那一瞬，苏珩替他挡了那记偷袭。
“师兄，你怕了？”
眼前的苏珩忽然坐起来，胸口的断剑还插着，却不见血了。他脸上的雪水凝成了冰，眼睛里映着谷顶的冰棱，亮得吓人：“你怕那些魔教修士的修为，怕自己百年苦修毁在那，所以你慢了，是不是？”
林砚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可喉咙像被什么堵着。丹田的气旋开始乱转，滞涩的感觉比平日更重，像有团湿泥裹在灵力上，连指尖的青芒都暗了下去。
“你看，”苏珩抬手，指向他的丹田处，“这百年你修的是剑，还是‘赎罪’？你把那瞬的怯，当成了道心，所以灵力才走不动——你不肯承认，你当年不是‘慢了’，是‘退了’。”
话音刚落，苏珩忽然抓起地上的断剑，朝他刺过来。剑风里没有杀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像落星谷的雪，冷得钻骨头。
林砚下意识地抬手，灵力顺着手臂涌到指尖，却在触到剑刃的瞬间顿住了。他不能伤苏珩——哪怕是幻境里的幻影，这百年里他连梦里都没敢对苏珩的影子动过剑。
“叮”的一声脆响，断剑刺中了他的胸口。没有痛感，只有一股凉意顺着剑刃渗进来，直透丹田。那层裹着气旋的紫色忽然裂开了道缝，灵力像找到出口的溪水，顺着裂缝往外漫。
“师兄，你看。”苏珩的脸忽然模糊了，像被雾裹住，“你不肯刺的不是我，是你心里的‘愧’。可问道不是抱着愧走，是看清那愧，然后放下——你修的是青崖的剑，不是落星谷的雪。”
断剑开始消散，苏珩的身影也跟着淡下去。林砚站在原地，胸口的凉意还在，丹田的气旋却越转越快，之前滞涩的地方像是被冰融开了，灵力顺着《青崖心法》的脉络走，比往日顺畅了数倍。
眼前的雾又开始散，松涛声渐渐清晰。他睁开眼时，正站在试剑坪中央，玄真长老的青铜剑台就在身前，台上第三道剑痕里的青光已经收了，只剩淡淡的余温。
“看明白了？”玄真长老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你心里的‘不肯’，不是不肯救苏珩，是不肯承认自己当年的‘退’。可道心哪有完美的？连青崖山的石头都有裂缝，何况人心。”
林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指尖的青芒比刚才亮了许多，灵力在掌心转了圈，没有半分滞涩。他忽然明白，掌门师兄说的“道心蒙尘”，不是尘沾在心上，是他自己把那点尘当成了心的全部。
“谢长老指点。”他躬身行礼，腰间的佩剑忽然轻轻震了一下，剑鞘上刻的“青崖”二字泛着淡青色的光——这剑陪了他八十年，还是第一次自己震响。
玄真长老笑了笑，抬手摸了摸白须：“你这百年修为，卡在筑基后期，不是修为不够，是心走得太慢。今日试剑，你没赢幻境，是赢了自己。回去吧，过几日丹田气旋稳了，便可冲击筑基大圆满。”
林砚转身往坪外走，刚走到老松底下，就见刚才那小弟子还在等着，手里捧着个暖炉，见他出来，眼睛一下子亮了：“林师兄，你没事吧？刚才玄真长老说，你是这届试剑里，破境最快的。”
“没事。”林砚笑了笑，指尖的半片松针轻轻晃了晃，这次没费力气，松针便化作一缕青芒，融进了灵力里。他抬头看了看青崖山的天，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松枝洒下来，落在试剑坪的剑痕上，亮得像淬了光。
小弟子跟着他往回走，叽叽喳喳地问幻境里是什么，林砚没细说，只指了指远处的云海：“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看清了点以前没看清的东西。”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刚才幻境里苏珩最后说的话——“你修的是青崖的剑，不是落星谷的雪”。百年修为，他总想着用剑去赎当年的错，却忘了青崖的剑，本是用来“向前”的。
丹田的气旋还在轻轻转着，比刚才更稳了。林砚摸了摸腰间的剑，剑鞘的温度刚刚好，像握着一块温玉。他知道，这百年只是开始，往后的问道路，不止要练剑，更要练那颗敢承认“退”、敢往前“走”的心。
前方的石阶上，有其他弟子提着食盒往膳堂去，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膳堂飘出的粥香。林砚加快了脚步，指尖的青芒在阳光下轻轻闪着，像落在掌心里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