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玄指尖的灵力刚触到丹炉顶盖，那缕盘旋了整整三日的赤金色火纹便骤然崩散，化作星点落在青石板上，转眼被晨露洇成了淡痕。他垂眸看着掌心残留的温热，指节无意识地蜷了蜷——这已是他冲击金丹后期的第七次失败，百年修为在丹田内沉沉滚动，却总在最后一步卡在经脉玄关，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连带着道心都泛起细碎的滞涩。
窗外的松涛声裹着灵雾漫进来，带着青崖山特有的清苦气息。他起身推开竹窗，晨光正从对面的断崖间漏下来，给崖壁上垂落的古藤镀了层薄金。崖底的云海翻涌着，偶尔有灵禽掠过时，翅尖会划开一道转瞬即逝的白痕，倒比他这凝滞的修为灵动得多。
“沈师兄！”
清脆的喊声从竹院外传来，伴着轻快的脚步声，苏灵溪抱着个竹编的药篮闯了进来，鬓边还沾着片带着晨露的苍术叶。她是青崖宗最年轻的内门弟子，入门不过十五年，修为刚到筑基中期，却总像颗停不下来的弹珠，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鲜活。
“你看我采到了什么？”苏灵溪把药篮凑到他面前，里面躺着株根茎缠绕成“心”形的草药，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颗颗水珠，“药堂的李师叔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凝心草’，对稳固道心最是有用——师兄你最近不是总卡着修为吗？或许用得上。”
沈清玄的目光落在那株凝心草上，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晨光，晃得人眼晕。他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灵力刚探进去，就察觉到草药内部藏着丝极淡的异常波动，不是灵草该有的温润，反倒像……被什么东西浸染过的滞涩。
“哪里采到的？”他收回手，声音比平时沉了些。
“就是后山的断云涧啊，”苏灵溪眨了眨眼，语气轻快，“今早去采药时，看见涧边的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周围的灵草长得比别处都旺，我还以为是师兄你之前布的聚灵阵起了效果呢。”
沈清玄的心轻轻沉了沉。断云涧在青崖山西侧，是宗门划定的“静修禁区”，倒不是有什么凶险，而是那里的灵脉自古就异常沉寂，连最低阶的灵草都难存活，怎么会突然长出凝心草？更别说周围灵草繁盛——这不是聚灵阵的效果，倒像是有外力强行“催活”了沉寂的灵脉，可那波动里的滞涩，又带着点不属于青崖山的阴翳。
“别再去那里了。”他伸手拂掉苏灵溪鬓边的苍术叶，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些，“把凝心草给我，你先回药堂，就说……这株草我借去研究，晚些还你株更好的。”
苏灵溪虽有些疑惑，但见他神色认真，还是点了点头，把药篮递过去：“那师兄你小心些，要是遇到什么不对劲的，记得喊我——我最近刚学会了李师叔教的‘清灵术’，虽说打不过厉害的，驱驱小阴邪还是没问题的！”
她说着，还抬手比了个捏诀的姿势，指尖冒出点细碎的白光，像颗小星辰。沈清玄看着她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指尖的凝心草还带着晨露的凉，那丝异常的波动却越来越清晰，顺着他的灵力往丹田钻，被百年修为凝成的壁垒挡了回去，却在经脉间留下道淡淡的痒。
他转身回了竹屋，将凝心草放在玉盘里，取了根银针刺破指尖，滴了滴精血在花瓣上。精血刚触到花瓣，淡紫色的花瓣就骤然收缩，露出里面藏着的丝极细的黑纹——那纹路蜿蜒着，像条小蛇，顺着精血的痕迹慢慢游动，最后停在根茎的“心”形处，微微搏动了下。
“是‘引魂纹’。”沈清玄的眉皱了起来。这是种早已失传的古纹，据说能附着在灵物上，引诱修士触碰，再顺着灵力潜入道心，勾起心底的执念。可谁会在青崖山用这种纹样？而且选的是断云涧——那个地方，除了沉寂的灵脉，还有个被宗门封存了三百年的地方，叫“问心渊”。
他想起入门时，师父曾跟他说过，问心渊是青崖山的“道劫之地”，上古时曾有位大能在此悟道，却因执念太深走火入魔，最后自爆金丹，将整个渊底炸成了片死寂的灵脉坟场。从那以后，问心渊就被设了封印，除了历代掌门，没人能靠近——可现在，凝心草上的引魂纹，分明是从问心渊的方向来的。
沈清玄收起玉盘，取了件青色的法衣披在身上，又把腰间的“青冥剑”紧了紧。剑鞘是用青崖山的古竹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静心咒，是他百年前刚入门时，师父亲手为他刻的。那时他还是个连灵力都引不出来的少年，师父摸着他的头说：“清玄，修仙不是求快，是求‘稳’——道心稳了，哪怕百年走一步，也是在往前；道心乱了，就算一日千里，早晚也会摔下来。”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师父的手很暖，竹鞘上的咒文硌着手心，像颗颗小石子。直到百年修为卡在金丹后期，连番突破失败，他才慢慢明白，师父说的“稳”，不是修为的停滞，是对“道”的清醒——他最近总想着突破，想着早日追上那些比他早入金丹的师兄，倒把最根本的“道心”给忘了。
出了竹院，后山的路被灵雾裹着，比平时更湿滑。沈清玄踩着石阶往上走，灵力顺着足底慢慢散开，感知着周围的灵脉波动。越靠近断云涧，那丝滞涩的波动就越明显，原本沉寂的灵脉像条刚醒的蛇，在地下微微蠕动，带着点焦躁的气息。
断云涧的入口处，原本立着块刻着“静修禁区”的石碑，此刻石碑上的字迹却淡了些，碑脚的缝隙里长出了些细碎的黑色苔藓——那不是青崖山该有的植物，沾着点极淡的魔气，却又比魔气更阴柔，像裹着层糖衣的毒。
沈清玄蹲下身，指尖刚碰到苔藓，就听见涧底传来阵极轻的声音，像有人在低声说话，又像风吹过空洞的石缝。他顺着声音往涧底走，灵雾越来越浓，连晨光都穿不透，只能看见眼前几步远的地方，偶尔有灵草的叶子闪过，却都带着点不正常的翠绿，像是被强行催熟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脚下的石阶突然断了，取而代之的是片黑沉沉的崖壁。崖壁上刻着些模糊的纹路，和凝心草上的引魂纹有些相似，却更复杂，蜿蜒着组成个巨大的“心”形，中间有个黑漆漆的洞口，像只睁着的眼睛，正往外冒着带着寒气的雾。
“问心渊。”沈清玄轻声念出这三个字。洞口的雾里，引魂纹的波动最浓，顺着雾气往他身上缠，像无数根细丝线，试图钻进他的经脉。他抬手捏了个静心诀，青冥剑从鞘里弹出寸许，剑身上的静心咒亮起淡青色的光，将那些丝线挡了回去。
刚要迈步进去，身后突然传来阵细碎的脚步声。沈清玄回头，看见苏灵溪正扶着崖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鬓边的头发都湿了，贴在脸颊上：“沈师兄……你怎么不等我……我跟在你后面，差点摔下去……”
“谁让你跟来的？”沈清玄的语气沉了些，却还是走过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这里危险，你回去。”
“我不回去！”苏灵溪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李师叔说，引魂纹是冲着道心不稳的修士来的，师兄你最近道心浮动，我跟在你身边，好歹能帮你挡挡——再说，我刚学会的清灵术，总得试试效果吧？”
她说着，还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苍术和艾叶，是药堂里最基础的驱邪草药。沈清玄看着她攥着香囊的手，指尖微微泛白，显然是怕了，却还是硬撑着不肯走。他想起百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明明怕得厉害，却还是跟着师父往凶险的地方闯，总觉得只要跟在厉害的人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
“进去可以，但要跟紧我，不许乱跑。”沈清玄最终还是松了口，把青冥剑递到她手里，“拿着这把剑，要是看见黑色的纹路靠近，就把剑拔出来，剑身上的咒文能挡着。”
苏灵溪接过剑，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放心吧师兄，我肯定不添麻烦！”
两人并肩走进洞口，里面的雾比外面更浓，连彼此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脚下的路很陡，全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偶尔能听见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空旷的渊底回响，像时钟在倒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雾突然淡了些，露出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立着块巨大的白玉石，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是上古的篆文。沈清玄走近了些，认出上面刻的是那位走火入魔的大能的悟道心得，开头第一句就是：“道者，非求强，非求快，求心之所安也。”
“心之所安……”沈清玄轻声念着，指尖刚碰到白玉石，石头就突然亮起白光，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苏灵溪惊呼一声，伸手去拉他，却只抓到片空荡荡的雾——白光散去后，沈清玄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那块白玉石，上面的篆文慢慢流动，像活了过来。
沈清玄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片熟悉的竹院里——是他刚入门时住的小院，院子里的石桌上还放着个没刻完的木剑，是他十岁那年，师父教他做的。阳光从竹窗里漏进来，落在地上，像块暖融融的金子。
“清玄，过来。”
熟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沈清玄脚步不由自主地挪过去，看见师父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本泛黄的《青崖心法》，书页上还沾着他小时候不小心滴上的墨渍。
“师父。”他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师父已经仙逝五十年了，可眼前的身影却真实得可怕，连鬓边的白发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最近，是不是很着急？”师父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温和的笑意，“总想着突破金丹后期，想着赶上那些师兄，甚至想着早点超过师父，对不对？”
沈清玄的脸有些发烫，却没法否认。百年修为，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比他晚入门的弟子里，已经有人突破到金丹后期了，可他却卡在这一步，连番失败，心里难免焦躁。
“你看这竹院。”师父指着窗外，“你刚住进来时，这院子里只有棵小竹苗，现在都长得比屋顶高了。这竹子长得慢，一年才长三寸，可它根扎得深，就算遇到狂风暴雨，也倒不了。你修炼就像这竹子，百年修为，看着慢，可根基比谁都稳——可你现在，却想着把根拔出来，只求长得快，怎么会不卡壳？”
沈清玄的心猛地一震。他想起每次突破时，都强行催动灵力冲击玄关，不顾经脉的承受能力，也不顾丹田内百年修为的滞涩——他只想着“快”，却忘了“稳”，忘了师父当年说的“心之所安”。
“可师父，我不想落在别人后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他们都说我资质好，说我早晚会成为青崖宗最厉害的修士，可我现在……连金丹后期都突破不了。”
“别人说的，不是你。”师父放下书，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掌心还是熟悉的温度，“你修的是‘青崖道’，青崖山的道，从来不是比谁厉害，是比谁能守住自己。你看那崖壁上的古藤，长了千年，也没高过崖顶，可它牢牢地抓着崖壁，就算天旱，也能从石缝里汲取水分——它不跟松树比高，不跟灵草比艳，只守着自己的根，这就是它的道。”
就在这时，竹院外突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苏灵溪的声音带着哭腔：“沈师兄！你在哪儿？快出来！这里有怪物！”
沈清玄猛地回过神，眼前的竹院突然扭曲起来，像被水泡过的画。师父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句话，飘在空气里：“清玄，守住你的心，别被执念困住。”
白光再一次亮起，沈清玄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白玉石前，苏灵溪正抓着他的胳膊，脸色苍白，指着空地的角落：“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他顺着苏灵溪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角落里的雾正慢慢凝聚，化作个黑色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和他一模一样，连身上的法衣、腰间的剑鞘都分毫不差，只是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漆漆的洞，正往外冒着引魂纹。
“是你的‘道影’。”沈清玄的声音很稳。他终于明白，问心渊的考验不是打杀，是直面自己的执念——这道影，就是他心里那股急于求成的执念，被引魂纹勾了出来，化作了实体。
道影慢慢朝他走过来，每走一步，地上就冒出些黑色的引魂纹，顺着地面往他脚下缠。沈清玄没有动，他想起师父说的“守住心”，想起百年修为在丹田内沉沉滚动的感觉——那不是凝滞的，是温润的，像青崖山的泉水，慢慢流淌，却从未断过。
他抬手，没有去拔青冥剑，而是缓缓闭上眼，将灵力收回到丹田。百年修为慢慢散开，顺着经脉轻轻流动，没有强行冲击玄关，只是像水流过石缝一样，慢慢渗透着那道无形的屏障。
道影已经走到他面前，伸出黑色的手，就要碰到他的胸口。苏灵溪急得要拔剑，却被沈清玄抬手拦住：“别动手，这是我的道劫，只能我自己过。”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道影的脸上——那两个黑漆漆的洞里，映出他自己的样子，带着点焦躁，带着点不甘。沈清玄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碰了碰道影的脸：“我知道你急，我也急。可修仙不是赶路，是走路——走得慢没关系，只要方向对，早晚能到想去的地方。”
指尖刚碰到道影，道影就微微一颤，身上的引魂纹开始慢慢变淡。沈清玄继续说着，声音很轻，却很稳：“我不该跟别人比，不该忘了自己的道。百年修为，不是负担，是根基——我该守住这份稳，慢慢来，心之所安，就是我的道。”
随着他的话，道影身上的黑色慢慢褪去，化作点点白光，融入到周围的雾里。那些缠绕在他脚下的引魂纹也跟着消失，丹田内的百年修为突然变得无比顺畅，顺着经脉慢慢流动，最后轻轻撞在玄关处——没有之前的滞涩，也没有强行冲击的疼痛，玄关像被温水泡开的纸，轻轻破开，灵力顺畅地涌了进去，丹田内的金丹微微转动，表面泛起层淡金色的光，比之前更凝实，也更温润。
“突破了……”苏灵溪的声音带着惊喜。
沈清玄缓缓收了灵力，睁开眼时，问心渊里的雾已经散了大半，阳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白玉石上，上面的篆文闪闪发亮。他走到白玉石前，再看那些悟道心得，突然觉得字字清晰——那位上古大能，大概也是在最后一刻，才明白“心之所安”的道理，可惜太晚了。
“我们该回去了。”沈清玄转身，看向苏灵溪，脸上带着点浅淡的笑意。百年修为的滞涩终于散去，道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稳，他终于明白，“问道”不是问别人，是问自己——问自己想要什么，问自己该守着什么。
两人顺着原路往回走，苏灵溪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刚才的惊险，沈清玄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落在沿途的灵草上。那些被引魂纹催熟的灵草，此刻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慢慢吸收着阳光，长得缓慢却扎实——就像他的修为，就像他的道。
快到洞口时，沈清玄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问心渊的深处。那里的雾还没完全散去，隐约能看见渊底有个小小的光点，正微微闪烁着。他知道，那大概是那位上古大能残留的道念，被他刚才的突破惊动了——或许，这只是个开始，青崖山的平静，恐怕不会太久。
但他并不慌。百年修为在丹田内稳稳跳动，青冥剑在鞘里轻轻嗡鸣，道心已安，哪怕前路有再多的凶险，他也能像青崖山的古藤一样，牢牢守住自己的根，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
毕竟，修仙这条路，从来不是比谁跑得快，是比谁能走得远——心之所安，便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