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崖的夜总是比别处沉些。
青崖盘膝坐在崖边那块被灵力磨得莹润的玄青石上,指尖悬着三缕淡金色的灵气,像三尾安静的游鱼,绕着他腕间那道浅白色的旧疤缓缓流转。这道疤是三十年前闯黑风渊时留下的,彼时他刚入金丹中期,仗着一身刚练就的“青冥剑气”便敢深入险地,最后虽捡回性命,却也让丹田里的灵力滞涩了整整三年——如今想来,那哪是闯渊,分明是在跟自己的“急”字较劲。
百年修为,说长不长,在修仙界里堪堪够得上“资深修士”的门槛;说短不短,足够让一个毛躁的少年磨成如今这般,连吐纳都带着崖间松风的缓劲。青崖缓缓吐了口气,将那三缕灵气收回丹田,正待循着“九转星尘诀”的路子运转周天,却忽觉指尖一阵发凉——不是崖风的冷,是灵气里掺了点异样的滞涩,像清水里混了细沙,硌得灵力运转的轨迹微微偏了半分。
他睁开眼,眸底的淡金灵光闪了闪。
往日里,落星崖的星屑灵气是最温顺的。每当子夜,天际的星辰会洒下细碎的光粒,落在崖壁的冰纹里,落在崖下的松涛间,最后慢慢聚拢到青崖身边,像一群认主的小兽。可今夜不同,那些星屑灵气竟像被什么东西搅乱了,细如萤火的光粒撞在玄青石上,噼啪炸出细碎的灵光,有的甚至绕着他的衣摆打旋,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指引什么。
青崖皱了皱眉,指尖掐了个“探灵诀”。淡青色的灵力顺着指尖往下沉,贴着崖壁的冰纹一路探向崖底——那里是落星崖的“气眼”,星屑灵气的根源所在,百年里他只去过三次,每次都要承受灵气逆流的反噬,寻常时候绝不会轻易靠近。可这一次,灵力刚触到崖底的碎石层,便传来一阵微弱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灵力惊醒,隔着厚厚的岩层,递来一丝极淡的、带着古意的温润。
“是玉?”
青崖心里微动。他起身站在崖边,夜风掀起他月白色的道袍下摆,露出靴底沾着的星尘。崖底黑漆漆的,只有零星的星屑灵气在碎石间闪烁,像撒了一地的碎钻。他深吸一口气,将丹田的灵力凝在足底,足尖点着崖壁的凸起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星屑灵气最浓的地方,既借灵气缓冲下坠的力道,也能随时感知那股温润气息的方位。
越往下,空气越凉,星屑灵气也越稠,到后来竟像浸在一片淡金色的雾里。青崖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终于在崖底最深处的一块巨大黑石前停住——那股温润的气息,正是从黑石中央的一道裂缝里透出来的。裂缝不宽,只够塞进两根手指,里面嵌着一块巴掌大的墨玉,玉身泛着极淡的青光,星屑灵气绕着玉身转,却不敢靠近半分,像是怕被玉吸走似的。
青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墨玉的表面,便猛地一顿——不是玉的凉,是一股极沉的、带着岁月感的道韵,顺着指尖往他手臂里钻,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他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不再是黑漆漆的崖底,而是一片白茫茫的虚空,虚空中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穿着早已失传的玄色道袍,正盘膝坐在一团星雾里,指尖悬着一块与他手中一模一样的墨玉。
“静极生阳,动极生阴……”
模糊的身影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穿透时光的厚重。“世人修灵力,多求‘盛’,求‘快’,求‘强’,却忘了灵力如流水,堵则溢,急则溃。你看这星屑,散则为尘,聚则为玉,看似慢,实则是把天地间的‘缓’气凝在了里头——这‘缓’,才是叩开下一道门的钥匙。”
青崖站在虚空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认得这道身影的衣袍样式——是三百年前“星玄派”的制式,而星玄派的最后一任掌门,正是以“慢修”闻名、最终破碎虚空的玄机子!可玄机子早已羽化三百年,眼前的身影,分明是他留在墨玉里的一道残魂,一段悟道的记忆!
“你……”青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玄机子的指尖划过墨玉,玉身上的青光越来越亮,“我观你百年修行,卡在金丹后期已近二十载,不是灵力不够,是心太急。你总想着‘百年修为该到元婴了’,‘同辈都已飞升’,把‘时间’当成了枷锁,把‘修为’当成了目标,却忘了最初打坐时,只是想‘弄清灵气是什么’——这便是你的‘心关’。”
话音刚落,虚空中的星雾突然炸开!无数星屑像箭一样射向青崖,他下意识地掐“青冥剑气”,想挡开那些星屑,可指尖刚凝出剑气,丹田就传来一阵剧痛——丹田里的金丹像被烧红的烙铁,转得飞快,灵力顺着经脉往上涌,却在胸口处堵住了,像一团乱麻,越缠越紧。
“不好!”
青崖猛地回过神,眼前的虚空消失了,他还蹲在崖底的黑石前,指尖紧紧攥着墨玉,玉身的青光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丹田里钻。而他的灵力,已经乱了——刚才玄机子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一直刻意压着的焦虑,那些被他藏在心底的念头,“百年了还没到元婴”“师父临终前说我是奇才”“师兄弟们都去了更高的界面”,此刻全涌了上来,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气丝,缠在他的经脉上,让灵力走得越来越偏。
是心魔。
百年修为,最忌道心不稳。他一直以为自己够“缓”,够“静”,可玄机子的话点破了——他的“静”是装的,是逼着自己慢下来,骨子里还是急,是怕,是被“百年”这个数字捆住了。
“咳……”青崖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灵力,指尖的墨玉越来越烫,像是要融进他的皮肤里。他能感觉到,丹田里的金丹正在膨胀,再这么下去,要么灵力爆体而亡,要么走火入魔,百年修为一朝尽丧。
“静极生阳……缓……”
玄机子的话在耳边回响。青崖闭紧眼睛,强迫自己松开攥着墨玉的手——可指尖像被粘住了,怎么也松不开。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不再去控灵力,不再去压心魔,反而顺着那些乱走的灵力,往胸口那处“堵点”冲去!
这是险招。寻常修士遇心魔,都会先散灵力,再稳道心,可青崖此刻却反其道而行——他想试试玄机子说的“缓”,想看看那些被他当成“枷锁”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灵力撞在胸口的堵点上,剧痛传来,青崖的额头渗出冷汗,可他没停。一次,两次,三次……每撞一次,那些黑色的气丝就淡一分,而他的念头也越来越清晰:他急的不是“百年没到元婴”,是怕自己辜负了师父的期待;他怕的不是“同辈飞升”,是怕自己走的路错了;他把“时间”当枷锁,是因为忘了,师父当初教他打坐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修行没有快慢,只有‘对不对’”。
“原来……是我把‘问道’,当成了‘赶路’。”
青崖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丹田里突然传来一阵暖意——不是灵力的热,是一种极淡的、像春日阳光的暖。他睁开眼,看见攥着墨玉的指尖,正有一缕淡金色的灵气缓缓渗出,顺着经脉往丹田流去。那灵气不疾不徐,像崖间的松风,像天际的星屑,慢慢绕着金丹转了起来。
而那些黑色的气丝,在这缕灵气的绕动下,渐渐化作了星屑,散在了经脉里。
青崖松了口气,缓缓松开手。墨玉已经不再发烫,玉身的青光渐渐淡去,最后化作一滩莹润的光液,顺着他的指尖流进丹田,刚好落在金丹的顶端。就像玄机子说的那样,星屑聚则为玉,玉散则为“缓”气——这滩光液,正是把“缓”道凝在了里头。
他重新盘膝坐下,不再刻意运转“九转星尘诀”,只是跟着那滩光液的节奏,让灵力慢慢流转。丹田里的金丹,在光液的浸润下,渐渐泛起一层极淡的星纹,转得不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稳,都顺。崖底的星屑灵气,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慢慢聚拢过来,绕着他的身体转,不再是之前的慌乱,而是像一群找到了归处的小兽,安静,温顺。
不知过了多久,青崖睁开眼,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腕间的旧疤似乎淡了些。丹田里的金丹还在缓缓转动,顶端的星纹清晰可见——他没突破元婴,却比突破更让他踏实。因为他终于懂了,玄机子说的“缓”不是慢,是“不急”;“问道”不是赶去某个地方,是弄明白“自己在走什么路”。
百年修为,不是枷锁,是他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脚印。
青崖抬头看了眼崖顶,晨光正顺着崖壁往下洒,落在他的道袍上,暖融融的。他转身往崖上走,足尖踩在星屑灵气上,比来时更轻,更稳。走到崖边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崖底——黑石上的裂缝已经合上了,仿佛那枚墨玉从未存在过。
只有玄青石上,留着一块浅浅的印记,是刚才他打坐时,丹田的光液不小心渗出来,在石面上凝出的一道星纹。
青崖笑了笑,指尖拂过那道星纹。风从崖间吹过,带着松涛的声音,像师父当年在耳边的叮嘱,又像玄机子留在墨玉里的那句“缓则生道”。
他转身往观星台走去,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百年修行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长,可他不再怕了——因为他终于叩开了自己的心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