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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元明清

长安花落:五代风华录

第一章:洛水惊鸿

第一节:炀帝南巡

大业十二年,秋。

洛水两岸的垂柳早已褪去了盛夏的浓绿,梢头被染上一抹浅浅的鹅黄,如同被岁月拂过的鬓角,带着几分沧桑,又透着几分萧瑟。晚风裹挟着洛水特有的湿润水汽,一路蜿蜒而来,掠过龙舟那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阳光的余晖洒在瓦上,被风一吹,那光便碎了,化作一片粼粼的波光,在水面与船瓦间流转,晃得人眼生花。

龙舟最上层的观风台,是整个船队的制高点。此处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朱红色的廊柱上缠绕着金漆描绘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驾雾而去。台边的栏杆由汉白玉雕琢而成,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却驱不散这秋日午后的沉闷。

隋炀帝杨广正凭栏而立,身形颀长,玄色的龙袍上绣着十二章纹 —— 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每一章纹都蕴含着古老的寓意,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庄重而威严。只是,那龙袍穿在他身上,却似乎略显空荡,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了些。

他微微眯着眼,目光越过船头,落在岸边熙攘的人群上。那些百姓被禁军拦在十丈之外,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禁卫军士个个身披明光铠,手持长戟,面色肃然,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与百姓们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百姓们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努力想要看清这龙舟的全貌,看清那位传说中的天子。他们的脸上混杂着好奇与敬畏,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人低声议论着龙舟的奢华,语气里满是惊叹;有人则紧锁眉头,望着这绵延不绝的船队,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

杨广忽然笑了,那笑声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后的旅人,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茫然不知前路。“皇后?” 他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了些许,“她怕是又在舱里读那些酸文吧。”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内侍省少监何稠,正捧着一件新制的凤钗,闻言身子微微一僵。他小心翼翼地回话,声音放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位帝王:“陛下,这‘步摇金凰’是扬州巧匠耗尽三月制成,钗头凤凰口衔明珠,行走时叮咚作响,最衬皇后娘娘的仪态。”

何稠的手指轻轻拂过凤钗,那凤凰的羽翼雕琢得极为精致,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口中的明珠圆润饱满,在光线下透着温润的光泽。他知道,这凤钗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单是那枚明珠,便辗转了数千里才从南海寻来。

可他更清楚,如今的皇后,怕是无心欣赏这等好物了。自从前年第三次征高句丽惨败,百万大军折戟沉沙,归来者十不足一,皇后萧氏便常常以泪洗面。她不止一次劝陛下少兴土木、暂缓巡幸,说天下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可每一次,都被陛下斥为 “妇人之见”。

何稠偷偷抬眼,瞥了一眼杨广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心中暗叹,这龙舟绵延二百余里,光是拉纤的民夫便有近十万,两岸护驾的禁军更是足有十万之众,每日耗费的粮草、钱财不计其数,早已让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可陛下似乎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仿佛要将这天下的财富都挥霍一空。

“传朕旨意,” 杨广忽然转过身,凤目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有烦躁,又似有不甘,“今夜在洛口设晚宴,召当地士族女子百人陪饮。朕要看看,这洛阳的女儿,是否比得上江都的娇娃。”

何稠心中一紧,他知道,陛下这是又想用声色犬马来排遣心中的烦闷了。可他不敢有丝毫违逆,只能躬身应诺:“臣,遵旨。”

他退下时,脚步放得极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陛下的指尖正摩挲着一枚旧玉佩。那玉佩色泽温润,一看便知是贴身佩戴了多年的物件,上面雕刻着一朵简单的兰花,是当年晋王时期,萧皇后亲手为他雕琢的。

何稠的思绪不由飘回了那些年。那时的陛下,还不是这高高在上、众叛亲离的隋炀帝,而是意气风发的晋王。他会在月下为皇后吟诵自己写的诗,那些诗句里,有对未来的憧憬,有对美人的爱慕,真挚而热烈。可如今,那样的日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夜色渐浓,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绸缎,缓缓覆盖了整个洛水。洛口码头被数千盏宫灯照亮,那宫灯悬挂在临时搭建的棚架上,一盏连着一盏,从码头一直延伸到远处,恍如白昼。灯光映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形成一片摇曳的光影,如梦似幻。

当地县令早已接到旨意,不敢有丝毫怠慢,将士族女子筛选妥当。这些女子大多来自洛阳附近的世家大族,虽说有些并非嫡系,但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个个容貌秀丽,体态婀娜。她们身着华服,或红或绿,或粉或紫,衣料皆是上好的绫罗绸缎,上面绣着精美的花纹,有的是缠枝莲,有的是双飞燕,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们按家族品级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大气不敢喘一口,更不敢直视龙舟上的那位帝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混合着岸边花草的清香,还有远处传来的隐约乐声,营造出一种奢靡而又压抑的氛围。

杨广斜倚在临时搭建的龙椅上,龙椅上铺着厚厚的狐裘,柔软而温暖。他手中把玩着那支 “步摇金凰”,指尖划过凤凰的羽翼,感受着那冰凉而光滑的触感。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众女,像在欣赏一件件精美的器物。那些女子或羞怯,或紧张,或故作镇定,种种神态落入他眼中,却都引不起他太多的兴趣。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队伍末尾的一个少女身上。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尚未完全长开,显得有些纤细。她穿一身月白襦裙,料子虽也算不错,但比起前面那些女子的华服,显然朴素了许多。她未施粉黛,一张素净的脸庞在周围浓妆艳抹的女子中,显得格外突兀,却自有一股清冷之气,如同月下的寒梅,孤高而清丽。

她不像旁人那般瑟缩不安,反而微微抬着头,望着远处的洛水,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还有一丝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茫然。

杨广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坐直了些身子,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严,瞬间打破了现场的沉默。

那少女浑身一颤,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她慌忙低下头,快步走出队伍,跪在地上,动作虽有些仓促,却还算得体:“民女韦若曦,见过陛下。” 她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

“韦家?” 杨广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思索,“是京兆韦氏的旁支?”

京兆韦氏是关中的望族,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在朝中也颇有势力。只是近年来,随着陛下对关陇集团的打压,韦氏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是。家父曾任洛水县丞,三年前病逝了。” 韦若曦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可闻,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杨广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探究。他从龙椅上起身,缓步走下台阶。台阶两旁的禁军见状,立刻想上前护卫,却被他挥手斥退:“都退下。”

禁军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命,只能躬身退后几步,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陛下,不敢有丝毫松懈。

杨广走到韦若曦面前,停下脚步。他微微俯身,蹲下身,将手中那支 “步摇金凰” 轻轻插在她的发间。冰凉的钗身触及头皮,韦若曦的身子又微微一颤,却强忍着没有动弹。

“抬起头来。” 杨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韦若曦迟疑了片刻,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像是在做着某种挣扎。最终,她还是缓缓抬起了头。

月光恰好透过棚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清秀的眉目。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洛水深处的寒星,清澈而深邃,带着一丝警惕,一丝不屈。

杨广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愣住了。那双眼睛,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萧皇后。那时的萧皇后,也是这般眼神,清澈得能照见人心,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岁月流逝,萧皇后的眼神早已被世事磨平了棱角,添了太多的忧虑和疲惫。而眼前这双眼睛,却像一颗未经雕琢的璞玉,闪烁着原始而动人的光芒。

“你不怕朕?” 他问,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怕。” 韦若曦直言不讳,没有丝毫隐瞒。在这九五之尊面前,恐惧是人之常情,掩饰反而显得虚伪。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民女知道,陛下是天子,不会为难一个孤女。”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带着一种朴素的信任。

杨广放声大笑,笑声在夜风中回荡,穿过灯影,越过水面,传到很远的地方。那笑声里,有释然,有感慨,还有一丝被触动的温情。“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他笑着说,“今夜,你便陪朕饮酒。”

韦若曦没有推辞,她知道,在天子面前,推辞是无用的,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是轻声道:“民女不善饮酒,愿为陛下抚琴一曲,以助雅兴。”

杨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你还会抚琴?”

“略通皮毛,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 韦若曦谦逊地说道。

“无妨,朕倒要听听。” 杨广站起身,示意内侍取来一张古琴。

很快,一张古朴的七弦琴被抬了上来,琴身是上好的桐木所制,表面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是件珍品。

韦若曦起身,走到琴前,轻轻坐下。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手指轻轻放在琴弦上。她的手指纤细而白皙,指尖带着薄薄的茧子,显然是常年练习的缘故。

周围的喧闹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些士族女子眼中带着嫉妒和好奇,想看看这个不起眼的孤女究竟有何本事,能得到陛下的青睐。

韦若曦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片刻后,她睁开眼,指尖轻轻拨动琴弦。

悠扬的琴声缓缓流淌而出,如同山间的清泉,涤荡着在场每个人的心灵。那琴声时而舒缓,如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时而急促,如骤雨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充满了力量;时而低沉,如深谷中的呜咽,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时而高亢,如雄鹰翱翔于九天之上,自由而奔放。

她弹奏的是一曲《广陵散》,这首曲子本是激昂慷慨,充满了杀伐之气,可在她的指尖下,却多了几分柔情和怅惘,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

杨广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眼神有些迷离。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时他还是晋王,意气风发,率领大军平定江南,何等风光。可如今,物是人非,曾经的豪情壮志,早已被无休止的征战和奢靡的生活消磨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琴声渐渐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风中,久久没有回音。

“好!” 杨广率先鼓起掌来,眼中带着赞赏,“弹得好!这曲《广陵散》,被你弹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韦若曦起身,再次行礼:“谢陛下谬赞。”

“你这丫头,倒是谦虚。” 杨广笑着说,“赏!”

内侍立刻上前,将一盘金银珠宝送到韦若曦面前。那些珠宝琳琅满目,闪着耀眼的光芒,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心动。

可韦若曦却摇了摇头:“陛下,民女并非为赏赐而来。能为陛下抚琴,是民女的荣幸。这些赏赐,民女不敢受。”

杨广有些意外,他见惯了趋炎附势、贪慕虚荣之人,像韦若曦这样面对重赏而不动心的,倒是少见。“哦?那你想要什么?” 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韦若曦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杨广:“民女只希望陛下能体恤百姓疾苦,让天下苍生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孤女,竟然敢在陛下面前提这样的要求。那些士族女子吓得脸色苍白,生怕陛下迁怒于她们。何稠更是暗暗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

杨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盯着韦若曦,眼神变得深邃难测。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韦若曦却毫不畏惧,依旧挺直了脊梁,迎上他的目光。

过了许久,杨广忽然又笑了,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你倒是个有胆识的丫头。好,朕记住你的话了。”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回到了龙椅上,“继续饮酒。”

晚宴继续进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只是,杨广的兴致显然不如刚才那般高涨了,他时不时地看向韦若曦,眼神复杂。

韦若曦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个直言进谏的人不是她。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洛水,夜色中的洛水显得格外辽阔,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有无数颗星星沉在水底。

远处的龙舟里,萧皇后凭窗而立,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披风。窗外的笑语声、丝竹声清晰地传来,却衬得这船舱内愈发冷清。她的指尖捏着一封来自长安的密信,信纸已经被她捏得有些皱了。

信中说,瓦岗寨的乱匪已聚集数万人,河南诸郡皆告急,官军屡战屡败,百姓流离失所,惨不忍睹。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送信人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写就的。

萧皇后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忧虑。她知道,天下已经乱了,百姓早已不堪忍受这沉重的赋税和徭役,纷纷揭竿而起。可陛下却依旧沉迷于南巡的享乐之中,对这些危机视而不见。她劝过多少次,可每次都被陛下驳回,甚至惹得他不快。

她小心翼翼地将密信凑到烛火边,看着信纸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化作灰烬,飘落在地上。火光映着她鬓边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霜,更显憔悴。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喧嚣的灯火,眼中充满了迷茫。这大隋的江山,还能支撑多久?她和陛下,又将何去何从?

夜越来越深,洛水的风也越来越凉,带着一丝寒意,吹过码头,吹过龙舟,吹过每一个人的心头。那片喧嚣的灯火,在这茫茫夜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幻影,看似繁华,却不知何时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继续

韦若曦立在阶下,宫灯的光晕在她素净的脸庞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发间那支 “步摇金凰” 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凤凰口衔的明珠碰撞出细碎的叮咚声,却衬得周遭的喧闹愈发遥远。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小片阴影,仿佛将方才那句 “体恤百姓” 的谏言也一同藏进了阴影里。

杨广端着酒杯,目光落在她身上,杯中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映出他眼底复杂的光。这丫头的胆识,倒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萧后。当年他还是晋王,萧后随他出镇扬州,见运河工地上民夫困苦,也曾直言劝他放缓工期,那时他虽未全听,却也记下了她的体恤。可如今…… 他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灼烧感却驱不散心底那片沉沉的阴霾。

“陛下,” 何稠察言观色,适时上前轻声道,“夜色已深,江风渐凉,要不要传些暖炉来?”

杨广摆了摆手,目光转向岸边那些士族女子。她们依旧低着头,只是方才的拘谨中又多了几分惊惧,显然还未从韦若曦那句 “妄言” 才回过神来。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这些精心挑选的女子,美则美矣,却像笼中的雀鸟,眼神里只有顺从和谄媚,哪里比得上阶下那株带着刺的寒梅。

“都散了吧。” 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倦怠。

士族女子们如蒙大赦,纷纷屈膝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退下,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顷刻间,码头上便只剩下禁军、内侍,以及孤零零站在那里的韦若曦。

杨广看着她,忽然道:“你随朕来。”

韦若曦一怔,抬头看向他。帝王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像是被这无边夜色浸得发沉。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默默跟上。

龙舟的回廊九曲回肠,廊柱上悬挂着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转角处骤然缩短。脚下的地板是上好的紫檀木,打磨得光可鉴人,踩上去悄无声息。廊外,洛水拍打着船舷,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时光在缓缓流淌。

“你父亲…… 洛水县丞韦明远?” 杨广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有些发飘。

韦若曦心头一跳,没想到陛下竟还记得父亲的名字。她低声应道:“是。家父在任时,常说洛水是洛阳的血脉,护得洛水安澜,百姓才能安稳度日。”

杨广脚步微顿,转头看她。月光从廊窗斜射进来,落在他脸上,映出眼角细密的纹路。“韦明远…… 朕有些印象。” 他沉吟道,“大业七年,黄河决堤,他带人加固洛水堤坝,保住了下游三县百姓,当时吏部还上奏过他的功绩。”

韦若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涌上感激:“陛下竟还记得家父。”

“朕记得的事,比你们想的要多。” 杨广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自嘲,“只是记得,未必便能做到。” 他继续往前走,“那年决堤,淹了十七县,百姓流离失所,朕本想拨款赈灾,可高句丽战事正紧,粮草军械都需调度,最后…… 也只拨了三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对韦若曦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父亲后来上书,说赈灾粮被层层克扣,百姓拿到手的不足一成,求朕彻查。可那时朕正忙于亲征,朝中诸事繁杂,便把这事压了下去……”

韦若曦的心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总是望着洛水叹息,口中喃喃着 “愧对百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后来,家父积劳成疾,又染了时疫,便……”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杨广沉默了。回廊里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和窗外的水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是朕对不住他。”

这句道歉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韦若曦猛地抬起头。她看着眼前的帝王,他的鬓角已有了霜白,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疲惫的雾。她忽然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并非如传说中那般冷酷无情,他只是…… 被太多的欲望和执念困住了。

“陛下,” 她轻声道,“家父从未怨过陛下。他常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本分。未能护好百姓,是他能力不足。”

杨广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谄媚,只有一种平静的坦诚。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写的诗:“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那时的他,还能感受到天地间的苍凉与诗意,可如今,只剩下被权力和野心填满的空洞。

“你想不想看看朕的书房?” 他忽然问道。

韦若曦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能得陛下允准,是民女的荣幸。”

杨广的书房设在龙舟的顶层,与观风台相连。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墨香混杂着书卷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书房极大,四壁皆为书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方志图谱,甚至还有不少西域和江南的孤本。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摊着一幅地图,上面用朱笔圈点着密密麻麻的标记,正是大隋的疆域图。

“这些书,都是朕从各地搜集来的。” 杨广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卷《楚辞》,“朕年轻时,最爱读屈原的诗,觉得他的悲愤里藏着一股天地正气。” 他翻开书卷,目光落在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一句上,眼神有些恍惚。

韦若曦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张地图。地图上,大运河如一条蓝色的绸带,连接着南北;长城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北方的边境;洛阳、长安、江都等大城用金色标出,熠熠生辉。可她也看到,在河南、山东一带,用红笔勾勒出了许多不规则的圈,旁边标注着 “瓦岗”“窦建德”“杜伏威” 等名字,字迹潦草,显然是新近添上去的。

“这些红圈……” 她轻声问道。

“乱匪。” 杨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冷硬,“一群蝼蚁,也想撼动朕的江山。”

韦若曦转过身,看着他:“陛下,百姓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揭竿而起?就像洛水,若是源流清澈,堤坝坚固,怎会泛滥成灾?”

杨广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又想说什么?”

“民女不敢妄言国事。” 韦若曦垂下眼,“只是在家父的旧案卷里看到过,大业六年至今,河南诸郡因征高句丽、修运河,丁壮死伤过半,田地荒芜,瘟疫横行。去年冬天,洛阳城外饿死的百姓,尸首都堆到了城门边……”

“够了!” 杨广猛地将手中的书卷摔在地上,书页散落一地,“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朕修运河,是为了沟通南北,利在千秋;征高句丽,是为了扬我国威,保边境安宁!这些都是万世之功,岂是你们这些目光短浅之辈能懂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烦躁。这些话,萧后说过,大臣们也说过,可他听着只觉得刺耳。他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大隋?难道不是为了让后世子孙铭记他的功绩?为何所有人都不理解他?

韦若曦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后退一步,但很快又站稳了脚跟。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万世之功,若建立在百姓的尸骨之上,又有何意义?陛下可知,那些饿死的百姓,也曾是陛下的子民;那些战死的丁壮,也曾为陛下耕种、服役。他们不是数字,不是蝼蚁,是活生生的人啊!”

“你……” 杨广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却有泪光闪烁,“你和他们一样,都觉得朕是个昏君,是不是?”

韦若曦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江风呜咽着穿过廊檐,像是在哭泣。

过了许久,杨广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散落一地的书页,又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女,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你走吧。”

韦若曦屈膝行礼,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轻声道:“陛下,家父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洛水养育了洛阳百姓,可若是肆意妄为,惹恼了它,也会毁了这一切。”

说完,她便推门而出,将那片沉重的寂静留在了身后。

杨广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喃喃自语,这句《荀子》里的话,他从小听到大,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张地图,手指抚过那些红色的圈。瓦岗寨…… 他想起不久前收到的奏报,说瓦岗军首领李密,曾是朝中的侍卫官,熟读兵法,颇有谋略。连朝廷官员都反了,这天下,是真的乱了。

他拿起案上的朱笔,想要在地图上再圈点些什么,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他忽然觉得,这张地图太大了,大到他根本握不住;这万里江山太重了,重到他快要支撑不起。

“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问,要不要传晚膳。” 门外传来何稠小心翼翼的声音。

杨广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不必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洛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远处的洛阳城,灯火稀疏,不复往日的繁华。他忽然想起韦若曦发间的那支步摇,想起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她那句 “百姓是活生生的人”。

“何稠,” 他忽然道,“传朕旨意,明日拨款二十万两,赈济洛阳周边灾民。另外,让洛阳令清查赈灾粮克扣一案,凡牵涉者,不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

何稠愣在门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多久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了?他连忙躬身应道:“臣遵旨!”

杨广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洛水,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韦若曦回到自己简陋的住处时,天已微亮。那是洛水边一间破旧的茅屋,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她取下发间的 “步摇金凰”,放在桌上。这支价值连城的凤钗,在晨光中闪着冰冷的光,像一个沉重的梦。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晨的洛水带着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岸边有早起的渔民正在撒网,远处的田野里,几个农人扛着锄头缓缓走去。这平凡而安宁的景象,让她紧绷了一夜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昨夜的话,是否真的能让陛下有所改变。她也不知道,这动荡的天下,何时才能迎来真正的太平。但她知道,父亲若在天有灵,定会为她昨夜的直言感到欣慰。

阳光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温暖而耀眼。韦若曦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像这洛水一样,坚韧地流淌下去,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守护着心中的那份希望。

而在那艘巨大的龙舟上,杨广站在观风台,望着初升的朝阳,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眼神里,似乎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决断。只是,这决断能否挽救这风雨飘摇的大隋,谁也说不准。

洛水依旧东流,带着千年的沧桑,也带着无数人的命运,缓缓汇入远方的大海。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大业十二年的秋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沉郁些。洛水的晨雾尚未散尽,杨广已立于观风台,望着岸边渔民撒网的身影出神。何稠轻手轻脚地奉上一盏热茶,茶汤里飘着几片新采的菊花,是洛阳城有名的 “姚黄” 瓣,沸水冲过,便有清苦的香气漫开来。

“陛下,洛阳令已将赈灾粮案的卷宗呈上来了。” 何稠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昨夜陛下那道旨意,让整个龙州的内侍都绷紧了弦 —— 谁都知道,清查赈灾粮案,无异于在老虎嘴里拔牙。那些克扣粮款的官员,多是靠着征辽、修河爬上来的勋贵,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广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没喝。“卷宗?”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怕是早已被他们改得面目全非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何稠,“你去告诉洛阳令,不必查卷宗。带三十名禁军,直接去粮仓盘查。库里有多少粮,账上该有多少粮,一一对上。少一粒,便从他开始问罪。”

何稠心头一震,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格。往日里,陛下虽也斥责贪腐,却总在 “顾全大局” 的名义下不了了之,可这次…… 他偷眼看向陛下,见那凤目里虽有倦色,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光,倒像是找回了几分当年平陈时的果决。

观风台的栏杆上,还沾着晨露。杨广用指尖划过那片冰凉,忽然想起韦若曦昨夜说的 “百姓是活生生的人”。他想起大业七年,黄河决堤后,他在龙舟上看到的景象:流民像蚂蚁一样挤满了河岸,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有人抱着饿死的孩子哭,有人跪在泥里磕头,额头磕出的血混着泥水,在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那时他只觉得心烦,让禁军把人赶走,如今想来,那些人脸上的绝望,竟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他心上。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内侍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皇后进来时,身上还带着舱内的暖意。她穿着一件月白锦缎的夹袄,领口绣着几枝兰草,是她亲手绣的。鬓边的白发用一支素银簪绾着,比起那些珠翠环绕的贵妇,更显清素。“陛下晨起便在吹风,小心着凉。” 她走到他身边,声音温和得像洛水的晨波。

杨广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愧疚。成婚三十余年,她从晋王妃到皇后,陪他走过了最意气风发的岁月,也见证了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她劝过他多少次,他却总以 “妇人之见” 斥之,如今想来,那些逆耳忠言,原是她用半生心血熬成的牵挂。

“皇后,” 他声音放柔了些,“昨夜…… 让你担心了。”

萧皇后微怔,随即眼中泛起一丝暖意。她知道他说的是韦若曦之事。昨夜她在舱内,听得外面的动静,心一直悬着 —— 她太了解他了,看似随性,实则多疑,若那丫头触了逆鳞,怕是性命难保。“那孩子…… 倒是个有胆气的。” 她轻声道。

“胆气?” 杨广笑了笑,“是莽撞。”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没了怒意,“不过,她说的话,倒让朕想起些旧事。” 他顿了顿,“朕已让洛阳令清查粮仓,再拨款赈济灾民。”

萧皇后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染上忧虑:“陛下有此心,是百姓之福。只是…… 那些勋贵怕是不会甘心。” 她太清楚朝堂的弯弯绕绕了,那些靠着盘剥百姓发家的官员,怎会轻易吐出到嘴的肥肉?

“不甘心?” 杨广眼中寒光一闪,“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贪心硬,还是朕的律法硬。” 他转身看向萧皇后,“当年朕平陈时,陈国的勋贵比这猖狂十倍,不也照样灰飞烟灭?”

萧皇后看着他眼中燃起的那点火星,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她知道,他并非全然昏聩,只是被 “万世之功” 的执念迷了心窍。如今能回头看一眼脚下的土地,总是好的。“陛下打算何时启程去江都?” 她轻声问道。南巡的船队本是要顺流而下,直抵江都的。

杨广沉默了。去江都…… 他原是想在那里修建更奢华的宫殿,召集天下的美人,让那些江南的文人墨客为他歌功颂德,忘了征辽的惨败,忘了天下的怨声。可此刻,他忽然觉得那念头有些可笑。“再等等。” 他说,“等洛阳的事了了再说。”

萧皇后没有再劝。她知道,能让他停下脚步,已是不易。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和他昨夜摩挲的那枚很像,只是上面雕的是一对鸳鸯。“这是臣妾昨夜照着旧物仿的。” 她把玉佩递给他,“陛下常说,晋王时的日子最是清净,或许…… 看看这个,能让陛下宽心些。”

杨广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他想起那年在扬州,他为晋王,她为晋王妃,两人在琼花树下赏月,他给她读自己写的诗:“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那时的月光,比现在清亮,那时的风,比现在温柔。他握紧了玉佩,指尖微微发颤。

“皇后,陪朕去看看粮仓吧。” 他忽然道。

萧皇后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洛阳的官仓在城北,是座巨大的院落,四周围着丈高的夯土墙,墙上插着锋利的铁棘。往日里,这里总是戒备森严,寻常百姓连靠近都不敢,可今日却有些不同 —— 三十名禁军守在门口,个个面色肃然,腰间的横刀闪着冷光,让过往的路人都绕着走。

杨广和萧皇后的车驾停在粮仓外的柳树下,没有声张。他们隔着车窗,看着洛阳令带着人进进出出。那洛阳令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平日里油光满面,此刻却满头大汗,一边擦汗一边指挥小吏搬粮袋,双腿都在打颤。

“看来,他是真怕了。” 萧皇后轻声道。

杨广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看到粮仓的门被打开,里面堆着的粮食却稀稀疏疏,大半的地方都空着,墙角结着蛛网,显然许久没有装满过了。而账房里,小吏们翻出的账本却写得密密麻麻,每一笔都记得 “清清楚楚”,入库的粮食数量,比实际看到的多了整整三倍。

“大人!这…… 这对不上啊!” 一个小吏拿着账本,声音发颤地对洛阳令说。

洛阳令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哆哆嗦嗦地看向门口的禁军,又看向远处柳树下的车驾,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广推开车门,走了下去。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洛阳令看到他,“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 臣有罪!”

杨广没看他,径直走进粮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那是陈粮受潮的味道。他走到一个粮袋前,用刀挑开,里面露出的竟是半袋沙土,上面薄薄盖了一层糙米。

“好,好得很。” 他笑了,只是那笑容比冰还冷,“朕拨下来的赈灾粮,就变成了这个?”

洛阳令哭得涕泪横流:“陛下,不是臣!是…… 是吏部侍郎张大人!他说…… 说征辽要用钱,让臣把粮折成银钱给他,还说…… 还说是陛下的意思……”

“朕的意思?” 杨广猛地转身,一脚踹在洛阳令胸口,“朕何时有过这等意思!”

洛阳令被踹得喷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再也不敢说话。

萧皇后跟着走进来,看到那袋沙土,脸色也沉了下来。她走到一个正在发抖的老仓吏面前,温声问道:“老人家,你在这里当差多少年了?”

老仓吏抬起头,见是位气度雍容的夫人,又看了看旁边盛怒的帝王,嗫嚅道:“回…… 回夫人,老奴…… 老奴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了。”

“这些年,粮仓的粮食,都是这样吗?” 萧皇后问道。

老仓吏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前几年还好,自打入了大业,就一年不如一年了。上面要的粮越来越多,可拨下来的却越来越少。去年冬天,城外饿死那么多人,老奴看着心疼,偷偷拿了些陈粮出去,差点被打死……”

杨广听着,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他忽然想起韦若曦父亲韦明远的奏报,想起那些被克扣的赈灾粮,想起那些饿死在洛阳城外的百姓。原来,他的江山,早已被这些蛀虫蛀得千疮百孔。

“何稠!” 他厉声喝道。

“臣在!” 何稠连忙上前。

“传朕旨意,” 杨广的声音冷得像冰,“吏部侍郎张显,洛阳令王坤,及所有牵涉粮仓贪腐案的官员,一律革职下狱,查抄家产!所贪粮款,加倍追缴,发还灾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小吏,“凡主动揭发者,可免罪。若有隐瞒,与主犯同罪!”

“臣遵旨!” 何稠领命,转身匆匆而去。

阳光透过粮仓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杨广看着那些空荡的粮仓,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扶着身边的粮袋,才勉强站稳。萧皇后连忙扶住他:“陛下,保重龙体。”

“皇后,” 他声音有些沙哑,“朕是不是…… 真的做错了?”

萧皇后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看着他眼中的疲惫与茫然,心中一痛。她轻轻握住他的手:“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陛下还想着百姓,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吗?杨广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大喊,想发泄,却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韦若曦是在午后听说粮仓之事的。那时她正在给邻居家的老婆婆送药 —— 老婆婆的儿子被征去修河,至今杳无音信,她染了风寒,没钱请大夫,只能靠韦若曦采些草药维持。

“若曦丫头,你听说了吗?” 老婆婆喝了药,精神好了些,拉着她的手说,“今个早上,禁军把粮仓围了,听说查出了天大的贪腐案!洛阳令都被抓了!”

韦若曦心中一动:“真的?”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正在编筐的汉子接口道,“我刚才去街上买布,听人说,陛下还亲自去了粮仓,发了好大的火,说要把贪来的粮食都追回来,发给咱们灾民呢!”

“那可真是太好了!” 老婆婆激动得抹眼泪,“我那苦命的儿子,若是能回来,就有口吃的了……”

韦若曦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晒着的草药,阳光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她想起昨夜在龙舟上的情形,想起陛下那双复杂的眼睛。或许,她昨夜的话,真的起了作用。

“丫头,你发什么愣呢?” 老婆婆问道。

韦若曦回过神,笑了笑:“没什么,婆婆。我去再给您采些草药来。”

她走出茅屋,沿着洛水岸边慢慢走着。岸边的柳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唱歌。几个孩子在水边嬉戏,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远处的田埂上,有农人正在翻地,虽然面带愁容,却也透着一股生机。

她忽然觉得,这洛水,这土地,这土地上的人们,都像极了父亲说的那样 —— 坚韧,顽强。就算经历再多的苦难,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重新站起来。

而那艘停泊在洛水中央的龙舟,此刻正静静矗立着。观风台上,杨广依旧凭栏而立,只是他的目光不再迷茫,而是望向了洛阳城的方向。那里有低矮的民房,有喧闹的集市,有无数在苦难中挣扎却依旧努力活着的百姓。

萧皇后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件披风:“起风了。”

杨广接过披风披上,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瓦岗的乱匪还在作乱,朝堂的蛀虫还未除尽,天下的疮痍也非一日能抚平。但他想试试,像韦若曦说的那样,像萧皇后劝的那样,停下追逐虚名的脚步,好好看看这万里江山,好好护着这江山里的百姓。

洛水依旧东流,带着初秋的凉意,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缓缓向前。龙舟的帆还未升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正随着这洛水的流淌,一点点铺展开来,充满了未知,也充满了可能。

粮仓一案的余波,像投入洛水的石子,在洛阳城激起层层涟漪。街头巷尾,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被下狱的官员,猜测着追回的粮款何时能发到手中。有人将信将疑,说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怕是做样子给咱们看”;也有人眼含希冀,指着城门口新贴的告示 —— 那上面用朱笔写着 “凡受灾百姓,可凭户籍领取救济粮,每人每日一升”,墨迹未干,却已被无数双眼睛焐得温热。

韦若曦提着药篮走过街角时,正撞见两个小吏抬着一筐糙米,往临时搭建的施粥棚去。筐沿漏下的米粒滚落在青石板上,立刻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扑上去争抢,小吏想呵斥,却被旁边一个年长的衙役拦住:“让他们捡吧,都是苦命的娃。”

她站在槐树的阴影里,看着施粥棚前渐渐排起的长队。队伍里多是老人和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却都安安静静地等着,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麻木,反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的婴孩饿得直哭,她轻轻拍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目光却紧紧盯着那口冒着热气的粥锅。

“若曦姑娘。” 有人轻轻唤她。

韦若曦回头,见是住在隔壁的张大叔。他原是洛水县的小吏,因看不惯官场贪腐,三年前辞了职,靠给人写书信度日。“你看,” 张大叔指着施粥棚,声音有些发颤,“真的发粮了…… 陛下他,真的听进去了。”

韦若曦点了点头,心里却不像张大叔那般轻松。她昨夜去给老婆婆送药时,路过县衙后墙,听见几个被抓官员的家眷在哭嚎,说 “张侍郎在狱中咬出了兵部的人”“连宇文将军的小舅子都牵连进去了”。她知道,这场清查,绝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 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怎会甘心束手就擒?

果然,三日后的清晨,洛水南岸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韦若曦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听见动静,连忙走到门口张望。只见一群披甲的士兵骑着马,沿着河岸疾驰,马蹄踏过水洼,溅起的泥水溅了路边行人一身。为首的将领面色铁青,腰间的横刀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出什么事了?” 有邻居探头探脑地问。

“听说…… 是瓦岗的乱匪打到偃师了!” 有人喘着气跑过来,脸上满是惊慌,“偃师县令派人求援,可洛阳的守军说…… 说粮草被克扣,兵器也锈得拉不开弓,根本没法出兵!”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刚才还因领到救济粮而稍显安稳的人心,瞬间又悬了起来。施粥棚前的队伍开始骚动,有人哭喊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有人背着包袱就往城外跑,说 “去长安躲躲吧,那里是都城,总安全些”。

韦若曦的心沉了下去。偃师离洛阳不过百里,若是瓦岗军真的打过来,洛阳城怕是难保。她想起父亲留下的兵书里说过,“守城先守粮,兵甲为根本”,如今粮草被贪,兵器废弛,这洛阳城,岂不成了一座空壳?

她转身回屋,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旧木箱。箱子里除了父亲的旧案卷,还有一封泛黄的信。那是父亲生前写给京兆韦氏宗主的,信中说 “洛阳守将宇文述克扣军饷,兵器营的铁器都被他卖去换了绸缎,长此以往,恐生大变”。当时宗主认为父亲是小题大做,这封信便被束之高阁,如今看来,父亲早已预见了今日的危局。

“必须把这事告诉陛下。” 韦若曦握紧了那封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可她只是个孤女,连龙舟的边都靠近不了,又如何能把消息递到陛下眼前?

正在焦急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韦若曦抬头,见是两个内侍,为首的正是何稠身边的小太监小李子。“韦姑娘,” 小李子脸上堆着笑,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陛下有请。”

韦若曦一愣:“陛下找我?”

“是呢。” 小李子点头,“陛下说,上次听姑娘抚琴,觉得意境独特,想再听一曲。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

韦若曦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她将那封信折好,藏进袖口,又取了父亲留下的那张七弦琴 —— 琴身虽有些斑驳,弦却被她保养得极好,轻轻一拨,便有清越的声响。“有劳公公带路。”

龙舟上的气氛,比前几日凝重了许多。廊下的内侍们走路都踮着脚,连呼吸都放轻了些。韦若曦跟着小李子穿过回廊,听见议事舱里传来争吵声,其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她认得,是御史大夫裴蕴:“陛下!宇文将军是国之柱石,岂能因些许流言便治罪?如今瓦岗军压境,正需他领兵退敌,若临阵换将,动摇军心,谁来担责?”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反驳道:“裴大人此言差矣!宇文述克扣军饷、倒卖兵器,证据确凿,若不严惩,何以服众?将士们饿着肚子,拿着生锈的刀枪,如何退敌?” 这是内侍令虞世基的声音。

“你……” 裴蕴气得说不出话。

“够了!” 杨广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都给朕闭嘴!”

议事舱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裴蕴和虞世基脸色铁青地走出来,看到韦若曦,都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何稠跟在后面,见了韦若曦,苦笑一声:“姑娘,陛下此刻心绪不宁,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 韦若曦轻声道。

她提着琴走进议事舱时,杨广正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的地图。地图上,偃师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 “瓦岗军三万” 的字样。他身上的龙袍皱了些,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民女韦若曦,见过陛下。”

杨广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琴上,眼中闪过一丝疲惫的暖意:“你来了。坐吧。”

韦若曦将琴放在案上,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从袖口取出那封信,双手捧着:“陛下,民女今日来,并非只为抚琴。这是家父生前所写,关于洛阳军备废弛之事,或许对陛下有用。”

杨广接过信,展开。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他越看,脸色越沉,握着信纸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泛白。“宇文述……”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宇文述是他的心腹,当年他能从晋王登上皇位,宇文述功不可没。这些年,宇文述在洛阳一手遮天,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念及旧情,又觉得宇文述 “办事得力”,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他竟贪腐到了这个地步 —— 连守城的兵器都敢倒卖!

“陛下,” 韦若曦轻声道,“家父常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如今瓦岗军逼近,洛阳守军却形同虚设,若不立刻整顿,后果不堪设想。”

杨广将信纸拍在案上,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茶水溅出,打湿了地图上 “洛阳” 二字。“整顿?” 他冷笑一声,“宇文述手握洛阳兵权,若朕动他,他敢立刻反了!”

韦若曦心中一紧。她没想到,陛下竟连这层顾虑都有。“那…… 难道就任由他胡闹下去?”

“当然不。” 杨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朕可以不动他,但他手下那些管事的,那些倒卖兵器的,一个都跑不了!” 他转身对门外喊道:“何稠!”

何稠连忙进来:“陛下。”

“传朕旨意,” 杨广的声音冷得像冰,“命虞世基暂代洛阳兵权,彻查兵器营和军饷案。凡牵涉其中者,不论职位高低,一律就地正法!另外,从国库调二十万石粮食,十万支箭,即刻运往洛阳军营!”

“臣遵旨!” 何稠领命,转身要走,又被杨广叫住。

“等等。” 杨广看着韦若曦,“你父亲的信,很有用。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韦若曦摇了摇头:“民女不要赏赐。只求陛下能尽快稳定军心,守住洛阳,不让百姓再遭战火之苦。”

杨广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发间那支 “步摇金凰”。那时他觉得,这丫头像株带刺的寒梅,可此刻才发现,她的根,早已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地里,和那些百姓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

“好。” 他点了点头,“朕答应你。”

韦若曦屈膝行礼,转身去取琴:“民女为陛下抚琴一曲,愿陛下旗开得胜。”

她坐下,指尖落在琴弦上。这次弹奏的,不再是《广陵散》的悲怆,而是一曲《从军行》。琴声初起时,如寒风吹过荒原,带着萧瑟之意;渐而急促,如战马奔腾,金戈铁马之声仿佛就在耳边;高潮处,琴声激昂,如将士们呐喊着冲锋陷阵,充满了无畏的勇气;末了,却又归于平缓,如夕阳下的军营,炊烟袅袅,透着一丝对和平的期盼。

杨广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画面:洛阳城头,将士们握着崭新的兵器,眼神坚定;城下,瓦岗军望而却步;远处的田野里,百姓们重新拿起锄头,耕种着希望。

琴声落时,议事舱里一片寂静。

“这曲《从军行》,被你弹出了…… 民生。” 杨广缓缓道。

韦若曦起身:“在民女看来,将士们浴血奋战,最终为的,不过是百姓能安稳度日。”

杨广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韦若曦知道,该离开了。她提着琴,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杨广说:“瓦岗军若真打到洛阳,你…… 带着老婆婆和邻居们,去长安吧。那里有京兆韦氏,会护着你。”

韦若曦心中一暖,回头道:“民女相信陛下能守住洛阳。民女也会守在这里,和洛阳百姓一起。”

她走出议事舱时,正撞见虞世基匆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虞世基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探究,却没多说什么。

龙舟外,洛水依旧流淌,只是水面上多了几艘加急的快船,载着圣旨和调令,往洛阳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岸边的百姓们看着那些快船,脸上的惊慌渐渐被一丝期待取代。

韦若曦站在码头,望着洛阳城的方向。城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守护着城里的生灵。她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这场风暴的走向,不仅取决于帝王的决断,取决于将士的勇猛,更取决于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

她握紧了手中的琴,转身往茅屋走去。路上,她买了几个刚出炉的胡饼,打算给老婆婆送去。胡饼的热气透过油纸传来,暖了她的指尖,也暖了她的心。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会像这洛水一样,坚韧地流淌下去。而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也正随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走向更加汹涌的篇章。

虞世基接旨后,动作雷厉风行。他带着禁军直扑洛阳军营,先将兵器营管事和几个克扣军饷的队正捆了,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用那口刚刚从库房翻出的、锈得几乎拔不出鞘的横刀,亲手斩了首。鲜血溅在演武场的青石板上,像一朵朵凄厉的花,震得在场数千将士鸦雀无声。

“陛下有旨!” 虞世基高举圣旨,声音在风中回荡,“宇文述治军不严,暂革去兵权,听候发落!即日起,洛阳军务由本官暂代!国库调粮二十万石、箭十万支,三日内必到!凡有敢阻挠者,斩!”

将士们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他们早已受够了空着肚子、拿着废铁打仗的日子,此刻见陛下动了真格,积压已久的怨气仿佛找到了出口,连带着对瓦岗军的恐惧,也消散了几分。

“愿随虞大人死守洛阳!” 有人振臂高呼。

“死守洛阳!” 数千人齐声应和,声浪直冲云霄,连洛水的波浪似乎都被震得停滞了片刻。

消息传到龙舟时,杨广正和萧皇后在舱内对弈。他执黑子,萧皇后执白子,棋盘上黑白交错,厮杀正酣。何稠进来回话时,见陛下指间的黑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陛下,虞大人已稳住军心,将士们士气高涨。” 何稠躬身道,“只是…… 宇文述被革职后,闭门不出,府里却聚集了不少将领,怕是……”

“怕他反了?” 杨广落下黑子,吃掉一片白子,语气平静,“他若敢反,朕便让他知道,这大隋的江山,姓杨,不姓宇文。”

萧皇后捏着白子的手顿了顿:“陛下,宇文述经营洛阳多年,党羽众多,还是小心为妙。”

“皇后放心。” 杨广看着棋盘,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朕早已让屈突通带三万精兵,从河内郡悄悄移防洛阳城外。宇文述若安分,便留他一条性命;若敢异动,屈突通的刀,可不长眼睛。”

萧皇后这才放下心来,落下一子,将黑子的攻势化解:“陛下早有安排,臣妾多虑了。”

杨广笑了笑,却没接话。他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忽然觉得这天下,就像一盘复杂的棋局。瓦岗军是来势汹汹的白子,宇文述是潜伏在暗处的隐患,而他手中的黑子,看似被动,却也藏着后招。只是,这棋局的输赢,赌注太大 —— 是千万百姓的性命,是大隋的江山。

三日后,国库调运的粮草和兵器如期抵达洛阳军营。当将士们看到堆满粮仓的糙米、磨得锃亮的长矛、簇新的弓箭时,不少人当场就哭了。一个老兵摸着新弓,哽咽道:“多少年了…… 总算能像个样子地打仗了!”

虞世基趁机整顿军纪,将那些平日里欺压士兵的军官悉数换掉,又从士兵里提拔了一批有勇有谋的年轻人。洛阳军营的风气,竟在短短几日里,为之一新。

而瓦岗军那边,似乎也听到了风声。原本已经逼近偃师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在城外十里扎营,按兵不动。

“大哥,洛阳城里动静不小啊。” 瓦岗军帐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粗声说道。他是瓦岗军的先锋官,名叫单雄信,手中一杆马槊使得出神入化。

坐在主位的李密,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他穿着一身粗布战袍,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锐利。“杨广动了真格,把宇文述给拿了,换了虞世基。” 他缓缓道,“还调了粮草和兵器,看来是想死守洛阳。”

“那怎么办?” 单雄信急道,“兄弟们都盼着拿下洛阳,能有口饭吃。总不能就这么撤了吧?”

李密摇了摇头:“撤是不能撤。但硬攻,怕是讨不到好。虞世基虽说是文官,却颇有谋略,又刚得了军心,不好对付。” 他看向帐下的谋士徐世积,“茂公,你怎么看?”

徐世积抚着胡须,沉吟道:“洛阳城坚,如今又有准备,硬攻确实不智。不如…… 派人去洛阳城里探探虚实,看看能不能找到内应。若能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李密点头:“好主意。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洛阳城内,气氛依旧紧张。城门盘查得比往日严了数倍,进出的人都要搜身。韦若曦去给城南的病人送药时,看到不少士兵背着新弓箭,在城墙上来回巡逻,眼神警惕,却比前几日多了几分底气。

“若曦姑娘,你看这兵爷们,是不是精神多了?” 药铺的掌柜笑着说,“听说新到的弓箭能射三百步远,瓦岗军要是敢来,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韦若曦笑了笑,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她知道,瓦岗军能聚集数万人,绝非乌合之众。尤其是那个叫李密的首领,父亲的案卷里提过,此人 “多谋善断,野心勃勃”,绝不会因为洛阳有了准备就轻易退缩。

果然,两日后的深夜,洛阳城西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梆子声。韦若曦被惊醒,披衣走到门口,只见城西的夜空被火光染红,隐约传来厮杀声。

“是瓦岗军!他们偷袭西城门了!” 邻居们惊慌失措地哭喊起来。

韦若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起虞世基,想起那些刚刚拿到新兵器的士兵,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顶住。她拿起父亲留下的那把锈剑 —— 那是父亲年轻时在军中用过的,她虽不懂武艺,却觉得握着它,能多一分勇气。

“婆婆,您别怕,我去看看。” 她对缩在床角发抖的老婆婆说。

刚走到巷口,就见一队士兵匆匆跑过,为首的队长喊道:“大家别慌!是小股乱匪偷袭,虞大人已经带人过去了!守住门户,不要出来!”

韦若曦站在巷口,望着城西的火光。厮杀声越来越激烈,夹杂着弓箭破空的呼啸、兵器碰撞的脆响,还有士兵的呐喊、敌人的惨叫。她紧紧握着锈剑,手心全是汗。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厮杀声渐渐平息,火光也慢慢熄灭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跑过,有人拦住他问:“怎么样了?守住了吗?”

士兵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血污也掩不住那份兴奋:“守住了!虞大人亲自督战,兄弟们用新弓箭射死了好多乱匪!那带头的贼将,被单将军一槊挑死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激动得哭了,有人跪地磕头,感谢老天保佑。韦若曦松了口气,握着锈剑的手一软,剑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

城西的捷报传到龙舟时,杨广正在用早膳。他夹起一块胡饼,刚要送进嘴里,听到 “瓦岗军大败,死伤三千,狼狈逃窜” 的消息,手顿了顿,随即笑道:“虞世基果然没让朕失望。”

萧皇后为他盛了一碗粥:“陛下,胜了一场,可喜可贺。只是…… 瓦岗军并未伤筋动骨,怕是还会再来。”

“来便来。” 杨广咬了一口胡饼,语气带着几分自信,“朕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人能填进洛阳城的缺口。” 他放下胡饼,对何稠道:“传旨,嘉奖虞世基及洛阳守军,赏银十万两,酒五千坛!”

“臣遵旨!”

然而,杨广的自信并没有持续太久。三日后,瓦岗军再次来袭,这次却换了打法 —— 他们没有攻城,而是派人在城外四处劫掠,烧毁村庄,抢夺粮草,甚至将抓到的百姓绑在城下,逼守城将士开门。

“陛下,瓦岗军太过卑劣!” 虞世基的奏报送到龙舟,字里行间都透着愤怒,“他们抓了数千百姓,在城下哭喊,将士们于心不忍,士气都受了影响!”

杨广看着奏报,脸色铁青。他征战多年,见过各种惨烈的场面,却从未见过如此不顾百姓死活的打法。“李密……” 他咬牙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满是恨意,“传朕旨意,让虞世基不要理会,坚守城池!凡有敢开门者,斩!”

可旨意传到洛阳,却遇到了阻力。不少将士看着城下百姓的哭嚎,想起自己的家人,纷纷跪地请求:“大人,救救他们吧!都是乡亲啊!”

虞世基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士兵,又看着城下哭天抢地的百姓,心如刀绞。他知道陛下的旨意是对的 —— 开门就是死路一条。可那些百姓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大人,不能开啊!” 副将急道,“这是李密的奸计!”

虞世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犹豫:“传令下去,弓箭手准备!瞄准…… 瓦岗军!”

士兵们愣住了。

“大人!”

“执行命令!” 虞世基厉声喝道,“难道你们想让更多的百姓死于乱匪之手吗?守住洛阳,才能保住更多的人!”

弓箭手们咬着牙,举起了弓箭。他们的手在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将箭头对准了城下那些挟持百姓的瓦岗军。

“放!”

箭如雨下,穿过百姓的缝隙,射中了不少瓦岗军。城下顿时一片混乱,瓦岗军没想到虞世基真的敢下令,连忙拖着百姓后退。

这场对峙,最终以瓦岗军退去告终。但洛阳城的气氛,却变得异常沉重。将士们虽然守住了城,却像打了一场败仗,个个垂头丧气。不少人在城楼上偷偷抹眼泪,嘴里念着 “造孽啊”。

消息传到瓦岗军营,李密却笑了:“虞世基虽狠,却失了人心。这洛阳城,守不了多久了。”

洛阳城里,百姓们也议论纷纷。有人说虞世基 “冷血无情”,有人说 “这也是没办法”,人心渐渐浮动。韦若曦去给病人送药时,听到不少人在说 “要不…… 降了瓦岗军吧,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她的心越来越沉。她知道,比起瓦岗军的刀枪,这种蔓延的绝望和动摇,才是最可怕的。

这天傍晚,她正在院子里收拾草药,忽然看到小李子匆匆走来,脸色凝重:“韦姑娘,陛下请你立刻过去,有要事相商。”

韦若曦心里咯噔一下,跟着小李子上了龙舟。议事舱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杨广坐在案后,脸色比纸还白,案上堆着一叠奏报,最上面的那份,是虞世基发来的,说 “洛阳城内人心浮动,恐有内奸勾结瓦岗军”。

“你来了。” 杨广抬头看她,声音沙哑,“洛阳的事,你听说了?”

韦若曦点头:“民女听说了。”

“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杨广忽然问道,“若朕当初没有征高句丽,没有修运河,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乱子?百姓是不是就能安稳度日?”

韦若曦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迷茫,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当下。陛下,如今不是自责的时候,是要想办法稳住人心。”

“稳住人心?” 杨广苦笑,“人心散了,怎么稳?虞世基杀了乱匪,却被百姓骂冷血;朕发了救济粮,却挡不住他们想投降的念头。这天下,到底要朕怎么做?”

“民女以为,百姓怕的不是打仗,是看不到希望。” 韦若曦缓缓道,“他们怕守不住洛阳,怕城破后遭屠戮,怕就算守住了,日子也还是一样苦。陛下若能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自然会和洛阳共存亡。”

“希望?” 杨广喃喃道,“什么希望?”

“让他们知道,守城不是为了陛下,是为了他们自己。” 韦若曦看着他,“打开粮仓,让百姓参与守城。男人帮忙搬运守城器械,女人负责做饭缝补,老人孩子帮忙传递消息。让他们知道,这洛阳城,是他们自己的家,守不住,家就没了。”

杨广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让百姓参与守城。在他看来,守城是士兵的事,百姓只需要听话就好。

“陛下,” 韦若曦继续道,“百姓不是蝼蚁,他们有求生的欲望,也有保卫家园的勇气。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会让陛下看到,什么是众志成城。”

议事舱里一片寂静。杨广看着韦若曦,这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女,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坚定的力量。他忽然想起那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或许,他一直都错了 —— 他以为百姓是水,只能载舟或覆舟,却忘了,水也能汇聚成洪流,抵挡一切风浪。

“好。”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就按你说的办!传朕旨意,命虞世基开放部分粮仓,组织百姓参与守城!凡参与守城者,每日双倍口粮,战后论功行赏!”

“陛下圣明!” 何稠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韦若曦也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一步棋风险很大,若百姓真的响应,洛阳或许还有救;若无人响应,那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旨意传到洛阳城时,虞世基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陛下的用意。他立刻下令开放南仓,又派人在全城张贴告示,号召百姓参与守城。

起初,百姓们半信半疑。有人说 “这是想让咱们当炮灰”,有人说 “城破了,双倍口粮又有什么用”。但当看到士兵们真的打开粮仓,将糙米分到参与守城的人手中,当看到虞世基亲自带着官员搬运滚木礌石时,越来越多的人动了心。

“反正也是等死,不如拼一把!” 一个汉子扛着锄头站了出来,“我儿子被征去修河,没了音讯,我这条老命,就用来守洛阳了!”

“我也来!”

“算我一个!”

越来越多的人响应,男女老少,络绎不绝。城头上,士兵和百姓一起加固城墙;城门后,女人和孩子们忙着蒸馒头、烧开水;街巷里,老人带着孩子巡逻,警惕着可疑人员。整个洛阳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个人都在为守护家园而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

瓦岗军再次来到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 城头上,不仅有披甲的士兵,还有拿着锄头、扁担的百姓,他们眼神坚定,紧紧盯着城下,没有丝毫畏惧。

李密勒住马,看着城头上那些百姓,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哥,还攻吗?” 单雄信问道。

李密沉默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撤。”

“撤?” 单雄信不解,“就这么撤了?”

“不撤还能怎么办?” 李密看着洛阳城,眼中闪过一丝不甘,“这城,已经不是一座孤城了。它被百姓的血肉护住了,我们攻不破。”

瓦岗军的队伍缓缓撤离,消失在洛阳城的视野里。城头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兵和百姓抱在一起,哭着笑着,泪水混合着汗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虞世基站在城头,望着瓦岗军离去的方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但他更知道,只要这股众志成城的力量还在,洛阳就永远不会陷落。

消息传到龙州,杨广正和萧皇后在观风台上看夕阳。夕阳将洛水染成一片金红,像一条流淌的彩带。

“陛下,洛阳守住了!瓦岗军撤了!” 何稠飞奔着上来,声音里满是喜悦。

杨广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洛阳城的方向,那里,炊烟袅袅,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暖。他忽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笑得纯粹而释然。

萧皇后靠在他身边,轻声道:“陛下,你看,百姓们自己守住了家园。”

杨广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他知道,这场胜利,不属于他,不属于虞世基,属于每一个为洛阳城拼过命的百姓。他也终于明白,所谓的 “万世之功”,从来都不是靠帝王的雄心壮志堆起来的,而是靠千万百姓的双手,一砖一瓦砌起来的。

洛水依旧东流,带着这场胜利的喜悦,也带着无数人的希望,缓缓向前。龙舟的帆,依旧没有升起,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在等待帝王真正明白,何为 “以民为天”;或许,是在等待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而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还在继续。它像这洛水一样,有平缓,有湍急,有漩涡,有浅滩,却始终向前,奔向那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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